2018年10月27日 星期六

【驀然回首】迴聲未斷的和平綸音

【驀然回首】

迴聲未斷的和平綸音

梁展熙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大中華地區也許只是個平常不過的日子。但在世界史的層面上,這一天有其深重的意義。它標誌著人類歷史上首場全球性的人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

當然,梵蒂岡並沒有直接參與這場戰爭,但並不代表當時的教宗是隔岸觀火、袖手旁觀。事實上,誠如英籍歷史學者普拉德(John Pollard)在他於前年出版的《The Papacy in the Age of Totalitarianism, 1914-1958》(極權時代的教宗)第二章,便詳細講述了當時在位的教宗本篤十五世為了世界和平而嘗試作出的努力。

***

自奇薩樞機(Card. Giacomo della Chiesa)在一九一四年九月三日就任教宗本篤十五世起,他一直尋求促使大戰結束,以及緩助戰爭的受害者。他稱這次大戰為「無謂的殺戮」。當時的新技術被全面投入戰場,讓戰壕中充斥著死神腳步的可怖;又有魚雷攻擊民用和商用的船隻,空襲和炮轟城市等導致大規模的平民傷亡。

他在當選後不久,便發佈了宗座勸諭《Ubi Primum》,呼籲各參戰國停戰議和。兩個月後,他在他的首份通諭《Ad Beatissimi Apostolorum》中重申這呼籲。他同時指出,隨著這戰爭的開展,「種族仇恨已達致高峰」。普拉德認為,本篤十五世是首批感受到種族爭議已成為影響歐洲各國關係的議題。

及至一九一五年,教宗本篤十五世嘗試透過外交途徑帶來和平,至少避免戰火蔓延。在該年四至五,他嘗試充當奧匈帝國與意大利之間的中間人,為免兩國爆發戰爭。同年七月下旬,他再發表宗座勸諭《Allorché fummo chiamati 》,再度呼籲停戰議和,並讓被吞併的國家得以重新建立(具體指被德國吞併的比利時)。

其實,在這份勸諭發表之前,梵蒂岡已嘗試以讓比國光復為前題,為比、法、德三國議和;可惜最後因英國不肯讓步而未能成事。此外,本篤十五世也嘗試在於一九一七年春就任的奧匈帝國新國王卡爾一世(Karl I)以及協約國之間斡旋,並希望暫時推遲美國總統威爾遜加入戰團。唯這些努力也付諸流水。

到了一九一七年八月(順帶一提,是聖母在花地瑪顯現期間),教宗本篤十五世公佈《致參戰各國領袖之和平照會》。普拉德從中總結出本篤十五世的七大要點:重建國際法的道德力量、雙方共同解除武裝、爭議透過國際仲裁解決、雙方共同放棄以報復之名再戰、撤離並重建被佔離地區、領土爭議透過商議調解。

很遺憾,教宗並未得到正面回應。雙方都不認為當時和談時機成熟。德國覺得自己尚有勝算。英、法、意也都予以拒絕。協約國日益依靠的美國,總統威爾遜更對此嗤之以鼻。

另一方面,各方對本篤十五世的反應冷淡,也非事出無因。雖然教宗宣佈自己為獨立,並不偏於任何一方,但這得不到參戰雙方的信任。當時,人們認為,梵蒂岡也有其目的,就是藉著促進和議,讓條約使自己套回意大利統一運動時在1870年失於意大利之手的教皇國土地。梵蒂岡也一直保護奧匈帝國--歐洲最後一個天主教強國--的存在,作為阻擋東正教俄羅斯的壁壘。出於對東正教的恐懼,加斯柏里樞機(Card. Pietro Gasparri),本篤十五世的國務卿,曾於一九一六年嘗試遊說德國最高統帥阻止俄羅斯軍隊進入君士坦丁堡。此外,在一九一八年十一月,本篤十五世和加斯柏里樞機又嘗試爭取美國支持,防止奧匈帝國的瓦解。

各界對教宗本篤十五和平照會的冷淡反應,令他極為失望。梵蒂岡雖然竭盡全力,嘗試透過外交手段阻止這一場「無謂的殺戮」,但最後也是徒勞無功。這段歷史呈現出梵蒂岡外交的局限。然而,教宗本篤十五世的這份和平照會卻有著深遠意義。它標誌著聖座正式透過外交方式,參與建構世界的和平。而時至今日,教宗方濟各仍然擔當著這角色。

2018年10月26日 星期五

【聖言啟航】 瞎眼看清 有目無明

聖言啟航
梁展熙
常年期第三十主日

瞎眼看清 有目無明



插圖:William Blake  (1757–1827).
Christ Giving Sight to Bartimaeus. @ 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今天福音選讀的主角巴爾提買,是個失明的人,盲人。在軀體的層面講,他甚麼也看不見。然而,一直在這馬爾谷年每個主日連續地讀《谷》的我們不禁要問,真正看不見的,究竟是這個雙目失明的巴爾提買,還是另有其人?

耶穌與巴爾提買相遇時,巴爾提買「正坐在路旁行乞」。在今天社會中,有社會保障、市民關心、科技幫助,但盲人的生活仍有許多困難。在古時,他們的生活情況自然差得多。他們沒有謀生的能力,甚至連自理的能力也沒有,只能行乞。他們切切實實看不見人生的光明。他們沒有希望,只能坐在路旁,靠施捨過活。

可是,這盲丐「一聽說晬納匝肋的耶穌經過,便高聲哀叫⋯⋯」。這個本已生無可戀的盲丐,彷彿突然重拾人生的希望,生命力重燃。但他馬上遇到阻礙:「許多人喝止他,叫他收聲」。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在某件事上要面對群眾壓力,已經十分困難,更何況這個雙目失明,本來在群眾眼中地位就已低得不能不再低的『乞衣』。可是,他深信自己已找到人生的光明,活下去的希望,因此無論再大的壓力,他無懼孤身敵萬眾。他不只是不服從群眾的喝止,而且「他叫得更響亮」。

耶穌聽見了盲丐的呼號,便使人喚他過來。接著,耶穌問他說:「你想我為你做些什麼呢?」。到此,我們就要留意上文下理的重要。耶穌的這道問題,在不久之前才講過出口。大家還記得祂在何時問何人嗎?沒錯,就在上主日,耶穌也曾這樣問過祂的兩位門徒—載伯德的兒子雅各伯和若望。載氏兄弟的答案,是為自己得到榮華富貴。盲丐的答案則是:「請使我看得見!」。

大家也許會問,這盲丐也不過是為求自己身體的殘障得以康復。這樣說,他又如何勝於宗徒們呢?非也。這裏我們既要留意上文下理,也不可忽略敘述中的細節。首先,這盲丐一直只在路旁行乞。他的人生與他的身體一樣,停在一邊,沒有前進。但在他雙眼復明後,他並沒有去為自己謀求更好的物質生活,而是「跟隨祂上路」(參拉:et sequebatur eum in via)。耶穌路往何處?按《谷》的鋪排,下一節,耶穌就榮進耶路撒冷了【註:由於這是聖週的主題,故常年期會跳過】。盲丐也許不知道耶穌具體的命運,也許會有榮華富貴,也許不會有。他沒有過問,也沒有計較,他只是純粹地『跟隨祂上路』。

如果大家還記得兩週前的主日福音選讀,那麼就會發現,被盲丐比下去的宗徒,並不只是載氏兄弟。當時,有位富人問耶穌永生之道。他一生恪守誡命,耶穌遂命他變賣一切布施窮人,然後跟隨祂。他卻不捨,並憂愁地離開。耶穌慨嘆富有的人難進天國,此時「伯多祿(代表所有宗徒)開口對他說:『看,我們捨棄了一切,而跟隨了你』」。這的確是事實,但明顯,他們在計較著他們付出了幾多,然後預算他們應該因而得到幾多。

盲丐是個『乞衣』,他身無長物。他唯一擁有的,就是他的白天墊地寒夜裹身的長衣。在耶穌喚他前去時,他馬上跳起前往。按《谷》描述,他並沒有先收好他唯一的長衣帶著身上然後往耶穌跟前去。在他雙目復明後,他也沒有回去路旁先收好長衣帶著然後才跟隨耶穌。更重要的是,他並沒有對耶穌說:『看,我連我唯一的長衣都捨棄了,來跟隨你』。他捨棄了的,就捨棄了,並沒有再放在心上。也許,倒過來想,如果捨棄了的,付出了的,一直放在心中記數計算,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付出,真的捨棄?

從整部《谷》的結構來說,治好盲丐這一幕也相當重要。這是《谷》中耶穌最後一次以大能治好人,也是耶路撒冷之外的最後一幕。換言之,這是從耶穌公開傳教的生活轉入耶穌榮進耶京的轉拆點。如果大家有印象,在《谷》中耶穌較早前也治好過一位(貝特塞達城的)盲人(8:22-26)。在《谷》的脈絡中這也是重要的一幕,因為耶穌替這位盲人開眼之後,就首次向門徒們預言默西亞的受難和復活。可以說,從這首尾呼應推論,這部分(8:22–10:52)的重點就是「開眼」:認清耶穌的身份,真正地了解「默西亞」這身份的意義。

遺憾的是,正如《谷》一直的描述,與耶穌日夕相處,天天聽教的宗徒們,總是對耶穌的身份一知半解。伯多祿肯定耶穌是「默西亞,永生天主之子」,卻只在意其光榮而不接受其苦難。宗徒們或者彼此計較,誰的地位更高,份位更大。

當然,耶穌沒有與他們計較。祂仍讓他們留在身邊,盡力繼續使他們明白自己。但我認為,盲丐讓我們明白,(心神)貧窮的人跟隨耶穌的容易之處,在於他們並不計較自己(曾經)擁有甚麼,付出過甚麼,他們只一心跟隨那使他們開眼的光,走在往加爾略山去的路上。

2018年10月19日 星期五

【聖言啟航】 人性望高處 上善往低流

聖言啟航
梁展熙
乙年常年期第廿九主日

人性望高處 上善往低流


聖羅梅洛總主教主持彌撒時遇刺浴血

《谷》花了不少篇幅描述各門徒的心思如何與社會人性無異。他們依舊看輕社會上地位低微的人;他們一直希望光榮披身,萬眾恭順。他們雖然放棄了當時的整副身家來跟隨耶穌,卻從來相信只有榮華富貴才是生命完滿、 上主祝福的徵兆。因此,在《谷》中,耶穌也必須多次點出,這並不是基督徒的根本。

今天福音選讀(10:35-45)的開始,是載伯德兩兒雅各伯和若望請求享受耶穌光榮的左右大位。但我們先要問,這場請求發生於何處?發生在甚麼時候?答案就在福音選讀之前的三節(32-34節)。「那時,他們在路上,要上耶路撒冷去」(32節)。這是耶穌最後一次去耶路撒冷。換言之,耶穌這次上路,是要去面對羞辱苦難和十架死刑。旁述接著描述上路的畫面,值得大家合眼構想:「耶穌在門徒前頭走,他們都驚奇,跟隨的人也都害怕」(同上)。

從耶穌的角度來看,祂走在門徒們的前頭。祂慷慨就義,也多少有保護自己門徒的想法。《谷》並沒有告訴我們,耶穌害不害怕;旁述卻明白指出,跟隨祂的人很害怕。他們害怕甚麼呢?

這問題相當重要,因為到這一刻為止,他們肯定尚未意識到,這次他們所跟隨的主將要面對的命運。相反,從三節之後(即福音選讀)載氏兩兒的請求看來,他們以為耶穌此趟赴京就要革命,復興達味王朝,登上達味寶座了。因此,他們才會在此時此刻請求耶穌:「當祢享受光榮時,請賜我們一個坐在祢右邊,一個坐在祢左邊」;也是因此,其餘十人才會聽畢此要求後,心生妒火,「惱恨雅各伯和若望」。

事情如此發展,其實有點諷刺。關鍵在於旁述記錄耶穌上京(32節)後,載氏兩兒求恩(35節起)之前,是耶穌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預言受難(及復活):「看,我們上耶路撒冷去,人子要被交於司祭長和經師;他們要定他的死罪,要把他交給外邦人;這些人要戲弄他,唾污他,鞭打他,殺害他;但三天以後,他必要復活」。耶穌說人子將要「被定死罪」、「被戲弄」、「被唾污」、「被鞭打」、「被殺害」,但載氏兩子(及其他門徒)卻只在意光榮的地位。由此看來,耶穌在回答載氏兩兒的請求—「你們根本不知所求為何!你們能飲我所飲的杯,能受我所受的洗嗎?」—之時,心情自是五味雜陳。

想深一層,耶穌確是革命家。可是,祂要革的,並不純粹是當時的羅馬帝國的命;耶穌真正要革的(之一),是人世間如何思考和運用權力的命。這點可見於耶穌接著對所有門徒所說的話(即短式選讀部分)。先看耶穌對(當時)政權的看法:「那些被擁為國家領袖的人,往往奴役人民;而所謂當權分子,亦往往對人民施壓」。耶穌所處的,是羅馬帝國史上所謂的「羅馬盛世」,史家專稱為「羅馬的太平盛世」(Pax Romana = Roman Peace)。可是,細心想想,這盛世是從何而來?以武力擴展領土,侵佔別國的土地;以武力鎮壓,殺戮人民來「消滅」人民的需要,而不是以關心人民的需要,以因勢利導的方式來疏解民怨。這太平,並不是人人幸福,只是因為人人都不敢不(裝作)幸福,都不敢指出當前政策與治理的不足之處。

因此,耶穌提出具革命性的權力觀:『誰想做大人物,便應作侍應;誰想當眾人的領袖,便應作眾人的僕役」。在現實社會中,「大人物」和「領袖」,都是發施號令的人。但歷史上不少的「大人物」和「領袖」,所作的決定,多少是為了保住或追求更多的權力,多少是為滿足自己和同派系的人的慾望和尋求更多的利益,又有多少才是真正為眾人謀福祉的呢?相反,「侍應」和「僕役」,本質上就只有以他們的「客人」和「家主」為中心,了解他們的需要,並滿足他們的需要;而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加諸其上。耶穌指出,這才是行使權力最好、最合適的方式。教宗方濟各在慈悲禧年的一篇教理講授中所提到的,與耶穌的話相呼應:「當你忘記了你自己,只想著別人的時候,就是愛!透過為門徒洗腳,主耶穌教導我們如何成為僕役,好像祂成了我們的僕役,成了我們每個人的僕役一樣」(Jubilee audience, March 12, 2016)。

耶穌可不是『講就天下無敵,做就有心無力』之流:「須知人子不是來受服侍,而是來服侍人,並且交出性命,作為大眾的贖價」。走筆至此,想起上週獲封聖的羅梅洛總主教(Óscar Romero)。他於1977年2月就任聖薩爾瓦多總主教後,多次抨擊軍政府屠殺平民,並呼籲軍中基督徒士兵出於信仰而不從軍令。最終於1980年3月23日在主業團所辦的退省中主持彌撒時,在講道後被軍政府派殺手射殺。願意放下身段,注視眾人所需的,滿足眾生所求的,才是真正的領袖。你願意走在耶穌身旁,一起往耶路撒冷去嗎?


2018年10月12日 星期五

【聖言啟航】 放不下 怎逍遙

聖言啟航
梁展熙
乙年常年期第廿八主日

放不下 怎逍遙



Heinrich F. Hofmann, Christus und der reiche Jüngling,
1889, Riverside Church, New York 

相信在今天的福音選讀中,大家最記得的,大概是這一句:「一隻駱駝穿過針孔,比一個有錢人進天主之國還容易呢!」。因此,驟眼看來,耶穌把「有錢」和「天主之國」對立起來?但,耶穌意真在此?更重要的是,耶穌真的意只在此?

福音選讀的開始,是有個人跪在耶穌面前,問祂:「我要做甚麼才能獲得永生呢?」。某程度上,這是每個人都會問的問題:『我要做甚麼才可一直好好活下去?』或『我要怎樣做才可一直走在對的路上,不會落入困死的局面?』。

要走在對的路,當然首先就是不要走錯了路。所以,耶穌馬上提到一系列的誡命:「不可殺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盜,不可作假證供,不可欺詐,應孝敬你的父母」。簡單來說,就是『十誡』。在守誡命方面,這位求教之人是無可指摘的。他回答耶穌說:「這一切我自幼便已遵守了」。聽畢,耶穌很是歡喜。既然他已經順利掌握這第一個層次,耶穌自然希望他更進一步。

顯然,耶穌認為,要好好活出人生,單單守法,既使連小惡也沒有犯,仍不足夠。祂對求教之人說:「你還缺少一件事,你回去把你所有的一切變賣,並施捨給窮人,你便會積寶於天;然後來跟隨我」。這一步,他跨不出:「他一聽這話,就面帶愁容,憂傷而去」。他為何功虧一簣呢?《谷》同樣藉旁述作出解答:「因為他有很多財產」。

《谷》作者明顯地認為,捨不得自己的財產,是這位富人不願跟隨耶穌的最主要理由。這很可能是正確的。但至少還有一個可能性,是因為耶穌的要求與他自小所學的猶太傳統完全相反,以至他接受不了(或以此為藉口來說服自己不接受)。理由有兩點。

理由一)富人在聽完耶穌要求之後的反應,先是(原文)「stugnazō」,《澳門主日彌撒》和《思高》都譯作「面帶愁容」,其實這動詞也有「驚駭」(則27:35; 28:19; 32:10;《思高》譯;下同),又可指暴風雨之前的昏地暗(見瑪16:3)。富人接著的反應是「lupeō」,《澳門》和《思高》都譯作「憂傷」,但其實這動詞也有「大怒」(如見創4:5;撒上29:4)或「受苦」(伯前1:6)又或「心亂」(羅14:15)。換言之,富人的反應,除了「面帶愁容,憂傷而去」之外,也有可能是『面帶驚駭,大怒/心亂而去』。

後者的解讀之所以有可能,是因為耶穌所說的幾乎完全違反猶太傳統。按猶太傳統,擁有財富,乃上主的祝福。財富愈多,代表所得到的祝福愈多。舉數例:「使人致富的,是上主的祝福;營營的辛勞,卻寸金不增」(箴10:22);「上主使人窮,也使人富」(撒上2:7);「只要你謹守上主你的天主的誡命[⋯⋯]上主必使你滿享幸福:兒女眾多,牲畜繁殖,地產豐富」(申28:9-11)。這些《舊約》中的句子,就字面看來,都帶有:財富最終不在於人自己勞碌工作了多少,而在於上主的祝福。由此,猶太(民間)傳統倒果為因,認為凡是(甚或:只是)有財富的,都得到天主的祝福。可是,現在,耶穌卻說,得到「永生」—上主所能賜予的至高無上的祝福—的不二法門,竟然是捨棄他所有財富!雖說捨不得富裕的生活大概是富人放棄追隨耶穌的主因,但耶穌的教導對當時的猶太人的刺耳程度,並不容小覷。

理由二)門徒們的反應。在富人離開後,耶穌就此事作結:「富人多麼難進天主之國啊!」。門徒們聽到耶穌此句的反應是:「很感驚訝」。耶穌接著說:「一隻駱駝穿過針孔,比一個有錢人進天主之國還容易呢!」。門徒們此時的反應是:「更感驚訝」,以致「他們彼此說:『這樣,誰還能得救呢?』」。很明顯,他們一直以為有財富,就是得救的象徵。也許這就是為甚麼,門徒們一直暗裏希望自己在耶穌光榮【他們以為是復國】時居首位,坐御座左右。

回過頭來,今天福音選讀的訊息何在?是要每個基督徒都把自己的儲蓄財富都變賣淨盡,然後一窮二白的過活嗎?也許未必。在耶穌的『名句』之前,祂還說了一句話:「信靠錢財的人多麼難進天主之國啊!」。換言之,這裏的關鍵,或者最終不在「錢財」,而在「信靠」二字。

無論是基於純粹享樂的考慮,還是因為其猶太傳統背景,他把自己人生的依扙,全部押在他的「財富」身上,或更好說,押在他自己的努力、付出、作為、成就之上;不論是工作勞碌,還是對宗教法律的恪守。言則,他最終信靠的,是自己,而不是上主。

人天生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夠邁向無限。那麼,要信靠的,就唯有是生命之源本尊,而不是那只在活出生命的我自己。要讓自我進入永生,就先要死於自我。要得到自我生命的完滿,就先要放下自己,當然也更要放得下所有束縛著自己的事物,包括金錢。

遵守禮法,固然重要。但天主的祝福,更著眼於我們有否犧牲自己來關懷那些得不到關懷的弱勢中人。我們對其他人—其他天主的肖像—大方,天主斷不會待薄我們。

2018年10月6日 星期六

【聖言啟航】 人間有晴雨 旭日暖無改

聖言啟航
梁展熙
乙年常年期第廿七主日

人間有晴雨 旭日暖無改



今天的讀經主題,驟眼看來,焦點就在於「婚姻不可拆散」。然而,如果大家會在讀經之後細心品味字裏行間的話,也許就會發現,禮儀在讀經背後埋下了一個更宏大的伏筆:天道有情,人心寡恩。

無論如何,讓我們先從最顯眼的議題開始。福音選讀的開端提到,有些法利塞人前來試探耶穌,問道:「許不許丈夫休妻?」。為甚麼這是試探呢?事實上,在申24:1-4中,梅瑟並沒有明文直接准許休妻。梅瑟只是接受了有(不少?)以色列民(僅男性)休妻的事實,因而就休妻後的狀況作出規範而已。因此,一方面,梅瑟法律確實並不禁止休妻;但另一方面,梅瑟也絕不喜見人人休妻的狀況。可以說,他只是默然接受現實地默許休妻罷了。

所以,耶穌並不直接回答法利塞人的試探提問,反而是用猶太拉比傳統中常用的招式:反問。祂反問他們說:「梅瑟吩咐了你們什麼?」。他們自然要答:梅瑟允許。但耶穌不願就此作罷。祂超越法律條文,回到『立法原意』:「這是為了你們的心硬,他才給你們寫下了這條法令」。這裏的「心硬」究竟所指為何?這就要從梅瑟『默許』休妻的條文說起。

申24:1-4中所提到的休妻,理由是「難堪的事」(《思高》譯)。原文的字義是「裸露之事」。這不一定與身體上裸露有關。在《舊約》中,此詞既用作「大便」的委婉詞(見申23:15中《思高》譯:「討厭的事」);甚至指政治上的背叛:在撒烏耳為達味設的「鴻門宴」(撒上20:24-34)中,因他兒子約納堂早早放走了達味以致功敗垂成。撒烏耳因而斥責自己的兒子「羞辱你母親的私處」(《思高》譯)。簡言之,我們並不知道《申.廿四》中的「難堪的事」確指何事。我們唯一肯定的是,這與紅杏出牆無關。因為妻子不忠,《申》在兩章之前已有規定:以死論罪(申22:22-24;另見肋20:10)。事實上,《拉丁通行本》也只把休妻理由譯為「aliquam foeditatem」,即「一些很令人不快的、非常討厭的事」。保祿的法利塞老師加瑪里耳的祖父,拉比的一大宗師希耳里(Hillel),甚至認為這可廣義地理解為任何使丈夫不快的事(Gittin 9:10)。

一對伴侶,假若只是為了外貌和體態而在一起,或只重視激情,那麼,情到濃時,的確打罵都是情趣,但歲月無情之後,緣份不再,可能就會連關心都覺得厭煩。這自然是人的心硬。這就把我們引入耶穌對法利塞人試探的回答的第二部分:「但是,從創造之初,天主造了他們一男一女。為此,人要離開他的父母,依附自己的妻子,二人成為一體,以致他們再不是兩個,而是一體了」。從讀經一可知,耶穌這段話是來自《創》中的第二個創世敘述(2:4-25)。耶穌先概括天主的創造:男性和女性(參拉:masculum et feminam);接著,祂大概引述《創》旁述在總結天主創造男女一段敘述的結語。

讓我們扼要地看看這段創世敘述。按《創・二》所述,上主天主先造男人,把他放在樂園中。未幾,上主天主便認為:「人單獨不好」;因此,祂便決定要為當時孤獨一人的亞當造個「與他相稱的助手」(18節;《思高》譯)。這詞的本義其實是「與他相對應的幫助」(參拉:adjutorium simile sibi)。由此可見兩點。首先,按天主創造的本義,伴侶的結合是為了讓人不再單獨。此外,更為重要的人,兩人應該在不再單獨的人生路上互助幫助,彼此扶持。所以,耶穌最後說:「天主所結合的,人不可拆散」。天主想必不樂意見到一對原本愛得火熱、山盟海誓的伴侶,最終由愛生恨,各走各路。然而,空留婚姻之名,但卻任由同枱食飯各自修行,甚至同床異夢,貌合神離,難道又不是伴侶雙方自行慢性地拆散天主的結合?

在本文開始時提到,今天的禮儀主題有比「婚姻」更宏大的框架。這點可見於讀經的選擇。假若禮儀只希望今天集中思考「婚姻的不可拆散性」,那麼禮儀理應在讀經一中讓我們聽到梅瑟的休妻律,禮儀也無需在福音選讀中包括接下來的一段:耶穌接納並祝福兒童。這並不只是一段小插曲。福音作者曲線地在表達一個道理,這也是禮儀所埋的伏筆。

關鍵在於對比:耶穌後來接納了並祝福了兒童,但起初門徒們卻「斥責」他們。即使是門徒們,也只停留在人世間的看法和計算:小孩畢竟不是重要的,他們妨礙大人討論,把他們打發便算。但天主卻接納他們。回頭來看,法利塞人的「試探」、夫婦的「離異」、以及門徒們對兒童的「斥責」,都反映出他們的心硬。天主對人的願景卻是:在人生路上結伴同行、接納無關痛癢的小子。

法利塞人試圖以法律條文來試探耶穌,但耶穌卻提醒他們要回到天主創世的初心:一個以愛為中心的世界。計算法律的對錯,容易使人心硬;只有學習天主那毫不計較的心,關係才走得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