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9日 星期五

有所依傍的孤兒

聖言啟航
梁展熙
甲年復活期第六主日

有所依傍的孤兒



The Holy Spirit The Lord The Giver Of Life The Paraclete Sender Of Peace 093
William Hart McNichols (2013)

今天,我們繼續上主日的福音選讀,繼續《若望福音》第十四章──耶穌的(13:31‒17:26)的一部分。其實,在甲乙丙三年的復活期後半部分,禮儀都在這〈臨別贈言〉中節錄福音選讀。在慶祝耶穌復活的禮儀節期後半部分,選讀耶穌受難而死的前一晚的說話,聽起來不是有點奇怪嗎?

非也。事實上,耶穌的死亡並沒有讓耶穌離開門徒們。祂在復活以後,多次出現在他們面前,不但安定了他們憂慮疑惑的心神,更使他們肯定耶穌的復活,肯定死亡已不再是人類的宿命。然而,耶穌終歸要離開門徒們──以至所有人──的視野。隨著復活期的結束將至、升天節的到來,門徒們──無論當年的還是今天的──都要面對一個難題:如何才感受到一個不可見、觸摸不到的基督的臨在?如何宣講這樣的基督?

耶穌在面對死亡之前,就已預計到這樣的問題,而且意識到這對門徒們來說,是巨大的挑戰。因此,在一起共渡的最後一夜,耶穌特別強調:「我不會留下你們作孤兒」。孤兒,是無依無靠的,尤其在古代,莫講衣食住行,連是生是死也未必有人關心;沒有依靠,他們也容易被霸凌欺侮,孤身面對充滿敵意的世界。耶穌明白這是何等的困苦,也不想就這樣遺下他們,因此,祂說祂「會求父,賜給他們另一位護慰者」。

這中文所稱的「護慰者」,譯自希臘語「paraklētos」,由兩個字根組成。klētos解作「被呼召的[人]」(called)而para意即「在旁」(beside)。由此可見,這個字的基本意思是:「被呼召在旁的人」。一個人會在甚麼時候呼喚另一個人到自己身旁呢?當然是有需要的時候。因此,這字引申指「幫助者」(helper)。也因為在有些特定場合,一個人是必須要呼召另一個人站在自己的一方來協助的,例如:在法庭上辯護、在法庭(和宮廷等)求情說項等,因而又有「辯護人」(advocate, attorney, defender)和「中介人」(intercessor, mediator;或譯:中保)。當然,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在身邊,還有灰心喪志,或傷心悲痛的時候,所以這個字還有「撫慰者」(comforter;舊譯:施慰者)。

以上所列的各項意思,都能應用到初生教會身上。團體剛剛萌芽,各成員定必特別感到需要上主的幫助;要面對充滿敵意的猶太領袖和羅馬政府,當然需要辯護人和中介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和傳教,自然會遇到不少困難,有需要撫慰者的時候。不過,如果把聖神作為「被呼召在旁的人」(paraklētos)與不要門徒們成為「孤兒」這兩個比喻放在一起時,不難發現,也許重點在於臨在。

孩童有否成為孤兒,其實關鍵並不只是在於父母臨在於否,更重要的,是父母有否愛護兒女。如果沒有得到父母的愛,有父母的兒女在某程度上也是「孤兒」。換言之,關鍵還在於愛。我想,這也許就是在今天的福音選讀中,耶穌的愛的誡命既是開始,也是結語。只要有愛,就算看不見、摸不到對方,對方其實也在心中、也在身旁。所以,愛耶穌是得到祂的神[=聖神]的條件,也是祂的神臨在的證明。

既然所有愛主的人,都與主相通;言則,所有愛主的人,也彼此相通。所以,愛主的人,不可能不彼此相愛;反之,不彼此相愛的人,不可能是愛主之人。所以,教會古往今來,在傳教過程中,都會醫治病患、照顧弱小。關鍵不在於要利用人的功利來傳教,事實上今天教會也不會迫人信主;關鍵其實在於,主的門徒們愛每一個人,不希望遇到的任何一個孤苦無依、需要照顧的人瑟宿一角,彷如『孤兒』。相反,追隨主的人盡一切努力,讓所有的人不會成為孤兒,讓孤苦無依的人,尤其孩童,得到照顧,在由基督聖神所呼召聚集的教會大家庭中,得到關愛。

天主的慈愛藉基督向所有人開放。至於讓所有人都感受到這份慈愛,就必須透過基督追隨者的行動。我們身邊未必無時無刻都孤兒病患等著我們照顧,但既然基督因著愛我們而派遣了聖神作為「被呼召在旁的」那一位,那麼,因著彼此相愛而願意成為別人「被呼召在旁的人」,陪伴孤單無依和有需要的人,是基督徒的責任和使命!

2017年5月12日 星期五

道路上終點處 解決紛爭的子民

聖言啟航
梁展熙
甲年復活期第五主日

道路上終點處 解決紛爭的子民



聖伯多祿祝聖斯德望為執事(1447-49年間)
安祖歷高(Fra Angelico;率於1455年)
梵蒂岡城尼各老小堂(Cappella Niccolina)壁畫。

今天的福音選讀,節錄自《若》第十四章的開始。敘述的脈絡是耶穌死在十架上的前一晚。因此,傳統上視《若》第十四至十七章為耶穌的臨別贈言。但多默的問題:「我們不知道你往那裡去,又怎會知道那條路呢?」,讓耶穌不得不在這一夜作最後的解釋。

先看耶穌這解釋的第一句:「egō eimi hē hodos kai hē aletheia kai hē zōē」,直譯:「我是那道路和真理和生命」。由於《若》十四至十七章的重點不在於耶穌與生命的直接關係(因早已在第六和十一章處理了),所以學界推測,從語境來看,這裏希臘語的「kai」並不是連接詞(即不應譯作:和),而是通用希臘語文法中所謂的「epexegetical kai」,即用來指出後者是補充和解釋前者的。按此解釋,耶穌的首句意思其實是:我是(通往)真理、生命的那條道路。這是有理據的。耶穌緊接著的第二句──「若不『經過』我,無論誰都不能到父那裡」──顯然把延續著「耶穌作為道路」的比擬。

不過,這說法只是從語義上嘗試更準確地理解耶穌的話,而祂話中的複合隱喻仍然存在。既然有道路,自然就有目的地。在第二句中,耶穌已明白指出,目的地就是「父那裡」。但祂這段話的最後兩句是:「你們若認識我,也必認識我父。現在你們已認識祂,且已看見祂」。

耶穌此舉好似突兀地中止了「祂作為道路」的隱喻,而把話題轉移到祂與父之間的關係。後者當然是對,但前者又確實尚未完結。這聽起來就已令人摸不著頭腦,門徒們當然也有同感。所以,斐理伯就問了:「主,請把父顯示給我們,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耶穌終於按捺不住,這樣回答了斐理伯:「我們相處了這麼久,你還不認識我麼?凡看見了我就是看見了父,你怎可以說:把父顯示給我們呢?難道你不相信我在父內,父在我內嗎?」。換言之,耶穌除了是道路之外,也是目的地。祂既是(通往)真理、生命的那條道路,也是真理和生命本身。

這看似很陌生,但其實卻具有深厚的猶太信仰傳統中的智慧文學根基。古以色列的智慧傳統,專注於人如何生活才能得到幸福。一個人要不就選擇那通向生命的智者之道(即真理之道),要不就選擇那通向死亡的邪惡之道。耶穌既已說明了祂與父是一體,那麼我們就不難明白祂說自己是通往父之路的原由了。基督徒就是要遵守耶穌的教導,並相信這生活之道將引領我們「到父那裡」。

儘管《宗》開首是過於簡單地描寫初期教會(在物質上)的無憂生活──教會所有人如摯友般把一切共享,使得當中無人匱乏(見2:42-47; 4:32-35),但隨著團體日漸壯大,在說希伯來語和說希臘語的人之間,卻因日常食物的分配而鬧不和。十二宗徒於是要求整個團體選出七位充滿智慧和聖神的人來主管日常事務,好讓宗徒們可專務祈禱和為聖言服務。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傳統上稱這段敘述為「選立執事(deacon)」,但《宗》從沒稱此七人為執事。而伯多祿在第2節中提到此七人的任務:diakonein trapezais(= to serve tables),似乎意指「主管食物分配」(中譯有:料理飲食、操管飲食)。此外,除斯德望和斐理伯外,《宗》再沒提及其他人。然而,斯德望是因為他的奇能和宣講而殉道的,《宗》也沒有提及他有任何團體內部的物品分配工作;至於斐理伯,卻被稱為「傳福音者」,而他的四位女兒則是能說預言的貞女(21:7-10)。

無論如何,我們都明白,執事聖秩的由來和發展在歷史中是相當複雜的。但至少,今天讀到的《宗》讓我們窺探得到,在基督信仰的大家庭擴展時,為因應不同背景的人的需要而作出相應的架構發展。而這發展,是需要經由本來正在鬧不和的整個團體所參與並接受的。

身為「特選的種族、王家的司祭、聖潔的邦國、天主的子民」的一份子,我們既要信靠那祂在父內而父又在祂內的基石,學習祂內為徒洗腳、為友捨生的精神,而且在團體發展時難以避免的紛爭中求同存異,彼此溝通,尋找讓團體一起繼續前行的方法,讓人們看見我們是被召叫從黑暗中進入祂奇妙光明的子民。

插圖:聖伯多祿祝聖斯德望為執事(1447-49年間)。安祖歷高(Fra Angelico;率於1455年)。梵蒂岡城尼各老小堂(Cappella Niccolina)壁畫。

2017年5月9日 星期二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魯迅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作者:魯迅

我作這一篇文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於從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表一點意見。總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罷了。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

第一,中國的“ 聖人之徒 ”,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絕不相干;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 禽獸行 ”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於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樑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佔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 聖人之徒 ”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 我們怎樣做父親。”

第二,對於家庭問題,我在“ 新青年 ”的“ 隨感錄 ”(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經略略說及,總括大意,便只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後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然不必有什麼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只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說,自己並非創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裡,挨了一頓罵。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說話,對得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並非創作者,並且也不是真理的發見者。凡有所說所寫,只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裡面,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於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於數年以後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慾。因有食慾才攝取食品,因有食品才發生溫熱,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慾。因性慾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所以食慾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慾是保存後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並非罪惡,並非不淨;性交也就並非罪惡,並非不淨。飲食的結果,養活了自己,對於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於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後後,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後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夫婦是“人倫之中”,卻說是“人倫之始”;性交是常事,卻以為不淨;生育也是常事,卻以為天大的大功。人人對於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淨的思想。親戚朋友有許多戲謔,自己也有許多羞澀,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怕敢聲明;獨有對於孩子,卻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可以說是和偷了錢發蹟的財主,不相上下了。我並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人類的性交也應如別種動物,隨便舉行;或如無恥流氓,專做些下流舉動,自鳴得意。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固有的不淨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領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佔領,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個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生命何以必需繼續呢?就是因為要發展,要進化。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只能延續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繁複,無脊椎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發生脊椎。所以後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於他。

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後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他的親娘。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於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利思想卻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且幼者受了權利,也並非永久佔有,將來還要對於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只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切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父子間沒有什麼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 聖人之徒 ”面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利思想很重,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係,只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於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合長幼的方法,卻並無錯誤。他並不用“恩”,卻給與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於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於這生物學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只要心思純白,未曾經過“ 聖人之徒 ”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現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願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願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舊說,抹煞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於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麼“兒子上學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麼”之類,自以為“拚命衛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漿,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時並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人乳喂豬”,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當的事。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運命,早在現在決定,故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易卜生做的“ 群鬼 ”(有潘家洵君譯本,載在“新潮”一卷五號)雖然重在男女問題,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遺傳的可怕。歐士華本是要生活,能創作的人,因為父親的不檢,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愛母親,不忍勞他服侍,便藏著嗎啡,想待發作時候,由使女瑞琴幫他吃下,毒殺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於是只好託他母親了。
歐:“母親,現在應該你幫我的忙了。”
阿夫人:“我嗎?”
歐:“誰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我!你的母親!”
歐:“正為那個。”
阿夫人:“我,生你的人!”
歐:“我不曾教你生我。並且給我的是一種什麼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
這一段描寫,實在是我們做父親的人應該震驚戒懼佩服的;決不能昧了良心,說兒子理應受罪。這種事情,中國也很多,只要在醫院做事,便能時時看見先天梅毒性病兒的慘狀;而且傲然的送來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遺傳,並不只是梅毒;另外許多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也可以傳之子孫,而且久而久之,連社會都蒙著影響。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將來學問發達,社會改造時,他們僥倖留下的苗裔,恐怕總不免要受善種學(Eugenics)者的處置。

倘若現在父母並沒有將什麼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然健康,總算已經達到了繼續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於幼雛,除了養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願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於現在,這是對於將來。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於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複,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 聖賢書 ”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蘗;這便是中國人雖然雕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於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於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於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彷彿父母從此以後,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生;倘明白了生物學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帶著過去的色採,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要幸福麼?連你的將來的生命都幸福了。要“ 返老還童 ”,要“ 老复丁 ”麼?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領,樣樣照舊,專以“勃(奚谷)”為業,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父子間要疏隔了。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並無“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 拘攣 ”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於先,皇恩施之於後,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並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獨有“愛”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說,“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 (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現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確是北海先生所說;只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笑罷了。)雖然也是一種對於舊說的打擊,但實於事理不合。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現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於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至於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鉤連。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鉤連,那便任憑什麼“恩威,名分,天經,地義”之類,更是鉤連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長者要吃苦了。這事可分兩層:第一,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這樣社會中,不獨老者難於生活,即解放的幼者,也難於生活。第二,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態可掬,待到真實衰老,便更須別人扶持。所以我說,解放子女的父母,應該先有一番預備;而對於如此社會,尤應該改造,使他能適於合理的生活。許多人預備著,改造著,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實現了。單就別國的往時而言,斯賓塞未曾結婚,不聞他(亻宅)傺無聊;瓦特早沒有了子女,也居然“ 壽終正寢 ”,何況在將來,更何況有兒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子女要吃苦了。這事也有兩層,全如上文所說,不過一是因為老而無能,一是因為少不更事罷了。因此覺醒的人,愈覺有改造社會的任務。中國相傳的成法,謬誤很多:一種是錮閉,以為可以與社會隔離,不受影響。一種是教給他惡本領,以為如此才能在社會中生活。用這類方法的長者,雖然也含有繼續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卻決定謬誤。此外還有一種,是傳授些周旋方法,教他們順應社會。這與數年前講“實用主義”的人,因為市上有假洋錢,便要在學校裡遍教學生看洋錢的法子之類,同一錯誤。社會雖然不能不偶然順應,但決不是正當辦法。因為社會不良,惡現象便很多,勢不能一一順應;倘都順應了,又違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進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會。

就實際上說,中國舊理想的家族關係父子關係之類,其實早已崩潰。這也非“ 於今為烈 ”,正是“在昔已然”。歷來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見實際上同居的為難;拚命的勸孝,也足見事實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虛偽道德,蔑視了真的人情。我們試一翻大族的家譜,便知道始遷祖宗,大抵是單身遷居,成家立為;一到聚族而居,家譜出版,卻已在零落的中塗了。況在將來,迷信破了,便沒有哭竹,臥冰;醫學發達了,也不必嘗穢,割股。又因為經濟關係,結婚不得不遲,生育因此也遲,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經衰老,不及依賴他們供養,事實上也就是父母反盡了義務。世界潮流逼拶著,這樣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無非覺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機可望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國家庭,實際久已崩潰,並不如“ 聖人之徒 ”紙上的空談,則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無進步呢?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潰者自崩潰,糾纏者自糾纏,設立者又自設立;毫無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間,本來常有勃(奚谷),到了新名詞流行之後,便都改稱“革命”,然而其實也仍是討嫖錢至於相罵,要賭本至於相打之類,與覺醒者的改革,截然兩途。這一類自稱“革命”的勃(奚谷)子弟,純屬舊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決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尋出“ 孝經 ”,勒令誦讀,想他們“學於古訓”,都做犧牲。這只能全歸舊道德舊習慣舊方法負責,生物學的真理決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為要進化,應該繼續生命,那便“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三妻四妾,也極合理了。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類因為無後,絕了將來的生命,雖然不幸,但若用不正當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該比一人無後,尤其“不孝”。因為現在的社會,一夫一妻制最為合理,而多妻主義,實能使人群墮落。墮落近於退化,與繼續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無後只是滅絕了自己,退化狀態的有後,便會毀到他人。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而況生物自發生以來,交互關聯,一人的血統,大抵總與他人有多少關係,不會完全滅絕。所以生物學的真理,決非多妻主義的護符。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帳,一面開闢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並且不准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並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一個問題;而我是願意平和的人,所以對於這問題,現在不能解答。

一九一九年十月
(原載1919年11月1日“ 新青年 ”6卷6號)

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自言自語》魯迅

《自言自語》魯迅


水村的夏夜,搖著大芭蕉扇,在大樹下乘涼,是一件極舒服的事。
男女都談些閒天,說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謎的猜謎。
只有陶老頭子,天天獨自坐著。因為他一世沒有進過城,見識有限,無天可談。而且眼花耳聾,問七答八,說三話四,很有點討厭,所以沒人理他。
他卻時常閉著眼,自己說些什麼。仔細聽去,雖然昏話多,偶然之間,卻也有幾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
夜深了,乘涼的都散了。我回家點上燈,還不想睡,便將聽得的話寫了下來,再看一回,卻又毫無意思了。
其實陶老頭子這等人,那裡真會有好話呢,不過既然寫出,姑且留下罷了。
留下又怎樣呢?這是連我也答復不來。
中華民國八年八月八日燈下記。

火的冰

流動的火,是熔化的珊瑚麼?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要燙手。
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了冰了。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也還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便要火燙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們沒奈何他,他自己也苦麼?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

古城

你以為那邊是一片平地麼?不是的。其實是一座沙山,沙山里面是一座古城。這古城裡,一直從前住著三個人。
古城不很大,卻很高。只有一個門,門是一個閘。
青鉛色的濃霧,捲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少年說,“沙來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這樣的過了三年和十二個月另八天。
少年說,“沙積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少年想開閘,可是重了。因為上面積了許多沙了。
少年拼了死命,終於舉起閘,用手腳都支著,但總不到二尺高。
少年擠那孩子出去說,“快走罷!”
老頭子拖那孩子回來說,“沒有的事!”
少年說,“快走罷!這不是理論,已經是事實了!”
青鉛色的濃霧,捲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以後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開沙山,看看古城。閘門下許有一個死屍。閘門裡是兩個還是一個?

螃蟹

老螃蟹覺得不安了,覺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蛻殼了。
他跑來跑去的尋。他想尋一個窟穴,躲了身子,將石子堵了穴口,隱隱的蛻殼。他知道外面蛻殼是危險的。身子還軟,要被別的螃蟹吃去的。這並非空害怕,他實在親眼見過。
他慌慌張張的走。
旁邊的螃蟹問他說,“老兄,你何以這般慌?”
他說,“我要蛻殼了。”
“就在這裡蛻不很好麼?我還要幫你呢。”“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裡的別的東西,卻怕我們同種麼?”
“我不是怕同種。”
“那還怕什麼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波兒

波兒氣憤憤的跑了。
波兒這孩子,身子有矮屋一般高了,還是淘氣,不知道從那裡學了壞樣子,也想種花了。
不知道從那裡要來的薔薇子,種在乾地上,早上澆水,上午澆水,正午澆水。
正午澆水,土上面一點小綠,波兒很高興,午後澆水,小綠不見了,許是被蟲子吃了。
波兒去了噴壺,氣憤憤的跑到河邊,看見一個女孩子哭著。
波兒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哭?”
女孩子說,“你嘗河水什麼味罷。”
波兒嚐了水,說是“淡的”。
女孩子說,“我落下了一滴淚了,還是淡的,我怎麼不哭呢。”
波兒說,“你是傻丫頭!”
波兒氣憤憤的跑到海邊,看見一個男孩子哭著。
波兒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哭?”
男孩子說,“你看海水是什麼顏色?”
波兒看了海水,說是“綠的”。
男孩子說,“我滴下了一點血了,還是綠的,我怎麼不哭呢。”
波兒說,“你是傻小子!”
波兒才是傻小子哩。世上那有半天抽芽的薔薇花,花的種子還在土裡呢。
便是終於不出,世上也不會沒有薔薇花。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躺在床上,喘著氣,臉上很瘦很黃,我有點怕
敢看他了。
他眼睛慢慢閉了,氣息漸漸平了。我的老乳母對我說,“你的爹要死了,你叫他罷。”
“爹爹。”
“不行,大聲叫!”
“爹爹!”
我的父親張一張眼,口邊一動,彷彿有點傷心,——他仍然慢慢的閉了眼睛。
我的老乳母對我說,“你的爹死了。”
阿!我現在想,大安靜大沈寂的死,應該聽他慢慢到來。
誰敢亂嚷,是大過失。
我何以不聽我的父親,徐徐入死,大聲叫他。
阿!我的老乳母。你並無惡意,卻教我犯了大過,擾亂我父親的死亡,使他只聽得叫“爹”,卻沒有聽到有人向荒山大叫。
那時我是孩子,不明白什麼事理。現在,略略明白,已經遲了。我現在告知我的孩子,倘我閉了眼睛,萬不要在我的耳朵邊叫了。

我的兄弟

我是不喜歡放風箏的,我的一個小兄弟是喜歡放風箏的。
我的父親死去之後,家裡沒有錢了。我的兄弟無論怎麼熱心,也得不到一個風箏了。
一天午後,我走到一間從來不用的屋子裡,看見我的兄弟,正躲在裡麵糊風箏,有幾支竹絲,是自己削的,幾張皮紙,是自己買的,有四個風輪,已經糊好了。
我是不喜歡放風箏的,也最討厭他放風箏,我便生氣,踏碎了風輪,拆了竹絲,將紙也撕了。
我的兄弟哭著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著,以後怎樣,我那時沒有理會,都不知道了。
我後來悟到我的錯處。我的兄弟卻將我這錯處全忘了,他總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我很抱歉,將這事說給他聽,他卻連影子都記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阿!我的兄弟。你沒有記得我的錯處,我能請你原諒麼?
然而還是請你原諒罷!

2017年5月5日 星期五

(反傳統的)善牧

聖言啟航
梁展熙
甲年復活期第四主日

(反傳統的)善牧


善牧古壁畫(第二世紀下半葉至第三世紀)
位於:普黎絲拉地下墓穴(意大利羅馬Via Salaria)

這主日,按傳統又稱為「善牧主日」,甲乙丙三年的福音選讀都分別截取自《若》第十章。把一章斷開三年來讀的做法,當然不盡完美,因為這樣每年我們所得到,是不全面的《若》善牧神學觀。甲年的福音選讀,可以說只是主菜前的頭盤。在宣講中,耶穌分別用了兩個主題相近,但各自獨立的比喻。

在第一個比喻中,他把自己擬為從正門進出的、正當的、牧羊所屬的牧人,與那些鬼祟地爬進攀出的小偷盜賊作對比。既是真牧人,羊自然只會認得他的聲音。然後,第二個比喻,是他把自己比擬為牧場的正門。這道門乃自由進出牧場的出入口,也只有經過這正門,才找得到青草。不過,在他講第二個比喻的結語中,耶穌突然回到第一個比喻,再次把身為真牧人的自己與鬼祟進出的盜賊作對比。既然《若‧十》中耶穌如此重視牧人的比喻,今天就讓我們對此多作了解。

其實,把牧人用來比喻人民的領袖,絕對不是聖經的專利。比亞巴郎時代(約為主前第二個千年下半葉)再早一個千年,在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地區(今伊拉克南部)首個發展出城市的文明──蘇美爾文明(Sumer)──的有關基什城(Kish)君主伊達拿(Etana)的傳說中,就曾把君王比作牧人:「伊絲塔[=蘇美爾文明的女神]從天降下來尋找一位牧人,到處尋找一位君王 // 伊納娜[=蘇美爾文明的女神]從天降下來尋找一位牧人,到處尋找一位君王」。古近東地區文明對君王作為牧人的描寫,多是聚焦於其領導人民、農穫豐收以及保護人民的作為。

相近的思想在古近東地區一直留傳,在舊約中也有所反映。在今天答唱詠的節錄來源──詠廿三篇──中,天主被視為人民的最終牧人,祂引領他們、餵養他們、保護他們。隨著以色列的政制發展從民長過渡君王,人們對君王(或其他領袖)也有這樣的期望。及至北南兩國先後覆亡,以色列民漸漸醞釀出一份希望,希望在此世最終會有一位受[天主所]傅油的人(=默西亞),他會好像達味這位牧人君王一樣,重新聚集以民,復興達味一脈。稱耶穌為好牧人(good shepherd=善牧),是要與以色列那些並不忠於人民,卻只為求己利而壓榨其它羊的以色列領袖作對比。

只吃頭盤是沒可能吃飽的,因此我也不得不先讓大家預嚐今年的福音選讀沒有節錄,但卻是《若‧十》主菜的部分。可以說,假若只看今天的福音選讀的話,《若》中耶穌的牧人之說與(無論以色列抑或古近東的)歷史上的各色人物的說法只是大同小異。耶穌的牧人之說的特點,在於:「我是善牧:善牧為羊捨掉自己的性命」(11節;另見15節)。一般來說,甚至時至今日,所有牧人牧羊的目的,都是靠羊來謀利維生:輕則賣羊毛羊奶(及其製品),重則把羊賣去讓人屠宰而食之。簡言之,一般是羊為牧人而死的。耶穌反傳統──或更好說超越傳統──就是他是以自己的羊的為先,甚至願意反過來為自己的「羊」而死。

不過,耶穌更「反傳統」的,大概是他甚至願意超越(當時一般人以為的)牧人-羊群心態,來檢視他與跟隨者的關係。事實上,牧人的比喻並非單項的,即只有耶穌=牧人。有牧人,就有羊群。或者,正正是這一點使牧人作為君王的比喻在古近東興起。畢竟,羊群要去哪裏,要吃甚麼,要有所保護,就只有靠牧人;言則,當時的君王-百姓關係構想,就是人民要去哪裏,要吃甚麼,要有所保護,就唯有以君王馬首是瞻。然而,耶穌最終用來檢視自己與追隨者的關係的說法,是朋友:「人若為自己的朋友捨掉性命,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愛情了。你們如果實行我所命令你們的,你們就是我的朋友」(15:13-15)。

耶穌帶領追隨者的牧人之法,也許最特別、最「反傳統」的就是放下牧人的身份,同為朋友。不但願意輕視榮辱,為他們洗腳;更願意為朋友放下自己。更超越傳統的,是牧人希望羊也成為牧人,放下私利,互相關懷,向成了羔羊的善牧學習,而成為彼此的善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