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8日 星期六

是法律 還是希望?

聖言啟航

是法律 還是希望?


梁展熙

James Tissot.
The Sermon of the Beatitudes (1886-96)
From the series The Life of Christ.
Brooklyn Museum.


《瑪竇福音》第五章的「真福八端」,可算是《聖經》中最著名,又最受人喜愛的章節。按《瑪》作者的安排,這數節是耶穌〈山中聖訓〉的序言。「真福八端」列舉了耶穌宣佈其為「有福的」不同特質的人,以及他們所相對應的希望。可以說,一方面,「真福八端」告訴我們如何去實現我們人類內心的希望;另一方面,「真福八端」既指出進入天上國度的條件,也啟示出天國的真面目。
  
每端真福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宣佈具有某種心態或實踐某種行動的人為有福。這些可算是進入天上國度的資格。第二部分則解釋這些人可在天國中期待些甚麼賞報。我們也許太專注於第一部分,以致我們忽略了第二部分,這使我們無意間誤把「真福八端」理解為道德律,並無視了當中所帶出來的希望。

如果我們從基督徒應該懷有的希望這個角度出發的話,我們也許可以把次序倒轉,從第二部分開始。我們作為基督徒,能夠希望些甚麼呢?「真福八端」所列舉的包括:天上國度、安慰、土地、滿足(飽飫)、慈悲、看見天主、成為天主的兒女。其實,上述所項都不過是同一事物的不同面相:在天主國度中的完滿生命。就基督徒所應懷的希望而言,耶穌的人生、死亡和復活已把人類最不可思議的夢想化為可能。

每端真福的第一部分則列舉出那些渴求在天主國度中的完滿生命的人的特質和行動。這些人嘗試成為心神貧窮的、哀慟的(=有惻隱之心的)、溫良的、慕義如饑似渴的、慈悲的、心地純潔的、締造和平的,這些人甚至願意為了心中的理想和價值而受到侮辱和迫害。上述的特質和行動,都與今天媒體所讚美和推崇的背道而馳。然而,假如我們要基督徒所應懷的希望得以實現,我們就必須盡力成為這樣的人。

又換個角度看。「真福八端」其實點出了人類的幸福快樂受到威脅的不同情景:極度貧窮(第3節中的「πτωχός」(ptochos)本義是指:有如乞丐般蹲伏,意指:赤貧的、一無所有的人)、悲痛、無地(沒有恆常居所)、饑餓、戰爭和迫害。值得注意的是,耶穌並沒有要求那些受苦的人甚麼也不做,單單等待此世之後的禍福顛倒,儘管耶穌在最後一節提到在天上的賞報。

耶穌反而要求我們要在此世行動,以期使天主的王權臨現人世,讓世人得以先嚐。要成為所謂神貧的人,並不是要無奈接受貧窮乃是人生避免不了的情況,而是要主動地發現到自己的真正財富就在天主之內,信靠上主對貧窮人的照顧,並與此同時追求公義,(在社會政策上即)支持財富再分配,為求讓所有人都得到足夠使其發展所長的。

要成為所謂溫良的人,並不是要我們變得膽小怕事,而是明白到我們是天主子女身份所該處的位置,但與此同時竭盡己力以確保所有人都得到天主國度完滿承繼人身份的平等待遇。

要成為締造和平的人,我們需要實踐慈悲和寬恕。這兩要素能夠淨化人心,並讓我們在此時此地的弟兄姊妹的面上認出天主。

這樣的生活方式定能治療每個人過去的受傷記憶,並把現在轉化為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這並非只為少數被選者而設的嚴苛的基督徒生活。說到底,耶穌不單把這番教導傳給他的所有門徒,更公開地向群眾講授,希望他們明白到,藉著把能夠影響將來的心態和行動結合起來,他們也能夠在現在先預嚐完滿的幸福和喜樂。

至於蒙受真福的人要怎樣才可影響將來、改變世界?保祿告訴我們:「俗世認為愚傻者,天主卻召選來困擾精明者;俗世視為『弱者』,天主卻召選來羞辱『強者』;俗世認為微賤、可輕者,天主都召選;甚至選用毫無價值的事物,反而把有價值的棄置,為的是使任何人都不能在天主面前自高自大」。他們按福音中的不自私精神來生活,而不按社會上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以求個人舒適為動機來生活。


「真福八端」所描繪的生活方式,對許多人來說也許是愚不可及,但對那些真正心懷大愛的人則不然。

2017年1月23日 星期一

耶穌的呼召

聖言啟航

耶穌的呼召

甲年常年期第三主日

梁展熙
Vocazione dei primi apostoli(1481-1482)
(Vocation of the first Apostles = 召叫最初的宗徒)
Domenico Ghirlandaio西斯汀小堂(Cappella Sistina)

究竟伯多祿和安德肋、雅各伯和若望為甚麼會跟隨耶穌?根據瑪竇(及馬爾谷)的敘述,他們四人在此之前對耶穌全無認知。當他們有一天正在葛法翁工作時,耶穌走來,並對他們說:「跟隨我吧!」他們就馬上照做。回應耶穌的呼召,就意味著要為了一個未知的將來而放下自己的家庭和事業。他們究竟為何會這樣做?
  
答案或許可以歸因於聖史(=福音作者)們或他們資料的寫作技巧。耶穌呼召的簡單情節──耶穌召叫,門徒們便跟隨──是為了強調耶穌的個人吸引人和說服力。這樣便能讓讀者感受到耶穌想必是如何獨特,以至他能驅使門徒們作出如此馬上而又完全的回應。當然,這說法並非一無道理,但又似乎有點片面。

先回到福音的上文下理。今天的福音選讀取自《瑪》第四章,作者為耶穌公開傳教生活作序時,借用了讀經一所選的依撒意亞先知的話:「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民,看見了一道皓光」。先知這句話,早耶穌七百年就已問世。在《依》的歷史背景中,這道皓光指的是南國猶大在亞蘭-厄弗辣因戰爭(約於主前733年)之中轉危為機的一刻。簡言之,就是當亞蘭國與北國以色列聯軍大舉進攻南國猶大時,亞述出兵收服北國各支派的軍事變動。所以說,這句話表達出一個備受毗鄰軍事強國威脅、期待著拯救的一個民族的希望。依氏的這句話也呼應到在耶穌時代以色列的政治狀況──卡在投降羅馬的政治現實與天主許下的偉大民族的承諾之間。人們如何能夠說得通這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就在此時,對這四位漁夫和其他初期基督徒(如瑪竇)來說,耶穌的出現,就像是射穿黑暗的一道光輝。他們感到依氏的說話就在他們眼前實現。

在禮儀所選讀的段落之前,按《瑪》所說,耶穌四十天在曠野內,守齋禁食、抵抗魔誘,最後得天使侍奉。這一切使他準備好去開始他的公開傳教生活。《若望福音》指出,在耶穌受洗後,他花了一段時間,在猶太地區施洗,同時若翰則在臨近撒林的艾農──可能位於撒瑪黎雅境內的地方──施洗(見若3:22-23)。《瑪》的敘述也許是接續若翰被捕的事,因為這很可能是驅使耶穌回到加里肋亞的原因。

如果按著這把《瑪》和《若》對觀時序的做法的話,我們就可以推斷,若翰可能轉到加里肋亞施洗,因為他是被加里肋亞分封侯黑落德(即大黑落德的兒子之一)所囚(見瑪14:1-12)。因此,耶穌回到加里肋亞,一開始可能是為了繼續若翰的事業。這是冒險的一步。耶穌並沒有回到他的家鄉納匝勒,一個只有數百戶的小村落;而是選擇到葛法翁,一個位於加里肋亞海(其實是湖)邊的車水馬龍的漁港城市。再著,葛法翁座落在黑落德和斐理伯兩兄弟的封地的交界──大海之路(Via Maris──之上,而這條大路是當時連接大馬士革、敘利亞、腓尼基和埃及的國際商貿路線。套用今天的話說,這是耶穌的策略選擇:他以宣講施教和醫治所燃點的光,所照光之處,並不限於猶大人地區,更廣及世界。

回到選讀中。在敘述耶穌召叫首批門徒之前,《瑪》先總結了耶穌的宣講:「你們悔改吧!因為天國臨近了」。所謂天上國度(the kingdom of heaven),指的是萬物承認天主管治的完滿未來。簡言之,這就是我們在誦唸〈主禱文〉(或稱:天主經)中所祈求的:「願祢的名號被尊為聖;願祢的國度來臨;願祢的旨意奉行在大地之上,有如於天」(拙譯)。事實上,這就是耶穌在地公開傳教生活中所教所行的主旨。

而在述說了耶穌召叫首批門徒之後,《瑪》也總結了耶穌的行動:施教、宣講和醫治。在四福音中,這些都是耶穌彰顯出天主國度臨在於我們中間的不同方式。


從上可見,耶穌所散發的光,首先是沒有界限的光,一概不受人為(甚至自然的──如種族)的界限所阻礙。此外,這光的傳播方式和果效是具體的,是使人生更美滿的。為此,首批門徒緊隨了呼召。我們名義上算是跟隨了,但有否緊隨呢?

2017年1月14日 星期六

超越贖罪祭獻的「天主的羔羊」

聖言啟航

超越贖罪祭獻的「天主的羔羊」


梁展熙

“Het Lam Gods” (1432).
Jan van Eyck (circa 1390–1441).
Sint-Baafskathedraal, Gent, België.

隨著我們回到常年期,禮儀選讀讓我們重溫門徒旅程的開始。而開始常年期的這三篇讀經,卻延續著聖誕期中的耶穌顯現(主顯)的主題,以及若翰為耶穌所作的證辭。此外,今天的聖言選讀中也隱含了天主召喚的主題,這主題將在緊接著的幾個主日中發展起來:《舊約》的聖言選讀則把《依撒意亞先知書》中的另一首僕人之歌呈現給我們,當中提到天主委派了祂的僕人,去成為萬邦之光。至於《致格林多人前書》開首的數節,則扼要地述說保祿被召叫成為基督耶穌的宗徒的經過。


《若望福音》並沒有直接記述耶穌受洗的事。然而,《若》卻為後世提供了若翰洗者的證詞,以及他就耶穌身份所作的反思。透過思考一下洗者若翰如何看待耶穌,我們也許能更清楚明白我們能夠從耶穌身上盼望些甚麼。

眾所周知,若翰洗者不單在救恩史中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更是聖經中其中一句最重要的說話的『作者』。在若翰為耶穌付洗後翌日,他「看見耶穌正向著他走來,便說:『請看!天主的羔羊,請看!除免世罪者』」。這「天主的羔羊」,大概是取材自舊約中豐富的象徵素材之一。但由於「天主的羔羊」一詞只見於《若望福音》,也許我們有必要深入認識這比喻。

在今天的福音選讀中,若翰洗者使首批門徒能夠認出並跟隨耶穌。然而,他在宣告時賦予耶穌的稱號:天主的羔羊(Lamb of God),引來學界的不少討論。有些人認為,這稱號呼應著《依撒意亞先知書》中的僕人,也正正是今天讀經一中提到的那位。在《依》中數章後,先知強調,這僕人雖然受盡逼迫痛苦,「仍然謙遜忍受,總不開口,如同被牽去待宰的羔羊」(53:7)。別的人則認為,若翰所指的是在聖殿中被宰獻以作贖罪祭的羔羊(肋4:32-35)。另有些人認為洗者所指的是逾越節羔羊。在以色列民出離埃及的前一夜,他們把牠們的血塗在門框上,為叫他們免受死神的毒手(出12:1-13)。

上述三個說法中,首個說法──待宰羔羊說──有個難點,在於此說法適合三部對部福音(=瑪、谷、路)多於《若望福音》。在對觀傳統中,在耶穌的整個審訊期間,耶穌都沒有回話,沉默地站在指控他的人面前。然而,在《若》中,作者把耶穌描寫為完全意識到將要發生的一切事,甚至是一切盡在掌握。他並沒有保持緘默;相反,當他被掌摑時,他還以帶有一些反抗意味的口吻回嗆(18:23)。

此外,贖罪羔羊說也不是最切合《若望福音》的。耶穌在聖殿內中斷了贖罪祭獻的程序,把羊和家畜等趕出聖殿(2:13-22)。再者,在《若》中,他每次談及自己時,說的並非自己是個毫不知情、被蒙在鼓裏的犧牲者,而是讓羊通過的門,以及是那自願為羊捨生的牧人(10:7-18)。

因此,學界認為,聖史若望旨在借用的象徵意義,最有可能的就是逾越節羔羊。就像在《出谷紀》中,在人們開始其邁向新生的艱苦旅程時,羔羊的血保護著他們。在耶穌斷氣的一刻,聖史若望再度取用這一幕,把士兵們決定不把耶穌的腳骨打斷,解讀為《聖經》(指《舊約》)中提到逾越節羔羊的文字的應驗:「不可將他[牠]的骨頭打斷」(若19:36;見出12:46)。作為新的逾越節羔羊,耶穌保護著他的門徒(若17:11-15),並為他人民的新一次解放開闢出一條康莊大道。


耶穌除免(tollere = to take away)世界罪過的方式,並非透過贖罪羔羊的犧牲,而是以一種體現出使人從被各種罪性束縛中解放出來的生活方式。在祂復活後,透過把聖神呼噓在門徒們身上,祂與門徒們分享了活出這種生命的能力,並委派他們:「你們赦免誰的罪,就給誰赦免」(若20:23)。一如洗者若翰在今天的福音選讀中所預兆的,耶穌讓祂的追隨者沐浴在聖神內,使我們能夠如同他一樣生活,去寬恕所有我們能夠寬恕的人。只要我們這樣生活,就是不斷地在今天延續若翰對天主羔羊的見證,並繼承基督除免整個世界的罪過的行動。

2017年1月6日 星期五

上主救恩的顯現 活在黑暗中的曙光

【聖言啟航】

上主救恩的顯現 活在黑暗中的曙光

  
甲年聖誕期主顯節
梁展熙



La adoración de los magos, (1655 - 1660).
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 (1617–1682). Toledo Museum of Art, Ohio.

提到主顯節,相信不少人會首先想到「三王來朝」。《瑪》第二章提到有些異國訪客遠道而來尋找這位新生的猶大人(的)君王。當時正在位的黑落德王認為這個嬰孩將威脅到他的權力,於是嘗試找出他的所在地,除之而後快。靠著(舊約)聖經和異星的幫助,這群異國訪客來到伯利恆(或譯:白冷),朝覲嬰孩之後便打道回府。黑落德的奸計最終未能得呈。


這個三王來朝的故事迷住了各個世代的人。基於所呈獻的禮物有「三」份,後來傳統上也逐漸有「三」位賢士的說法。後來,他們更成為不同民族的代表。但這三位賢士絕不僅僅是異國訪客這麼簡單。他們其實蘊含著更深層的神學意涵:這名叫耶穌的嬰孩所具有的意義,超越猶太一族,廣及普世。這三位來自東方的賢士,顯然不是猶太人。無論他們是波斯祭司、巴比倫天象術士,抑或阿拉伯香料商人,整件事的關鍵在於這些非猶太人都來到以色列土地,向嬰孩耶穌致意。及至《瑪》結書時,一切卻將倒過來,復活的耶穌將派遣他的門徒往萬國去。事實上,《瑪》的基督徒團體也一直陷入應否接受異邦基督徒的掙扎(如見10:6; 15:24)。然而,在《瑪》最終成書時,卻讓上主救恩的顯現成了首尾呼應的結構。

這一點,《致厄弗所人書》的作者也有所強調:「藉著福音,在基督耶穌內,外邦人與猶太人同為承繼者,同屬一個身體,分享同一恩許」。

在世界各地都落入因異己(自己人vs.非我族類)的問題而引致的人道悲劇和政治動盪的今天,禮儀讓我們知道,基督徒是沒有排他的選擇。基督徒本質上就是包容的(inclusive),不排擠任何看起來跟自己不一樣的群體的。

禮儀今天所選的舊約讀經,大概也是因為當中提到非猶太人攜禮朝覲以色列的天主。《依》第六十章讚美那從耶路撒冷散發出來的神聖光輝,並預視了萬國不但將承證這光輝,並願意藉其帶領而行走。《詠》第七二篇的選段期盼著各國都朝拜以色列的天主的那一天。簡言之,這些文字所期望著的,是天主向普世──不分種族地向所有的人──顯現的時刻。

另外,由於禮儀曆安排的緣故,主顯節的福音選讀(瑪2:1-12)並未包括接下來的黑落德屠殺伯利恆嬰孩(2:13-18;見1228 日諸聖嬰孩瞻禮)。一方面,除《瑪》之外,這次屠殺並沒有任何其它歷史紀綠。但另一方面,黑落德王曾為保王位而殺了自己三個兒子和一位妃子,可見他曾下令屠殺也不無可能

但更重要的是,這體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統治方式,不同的王者風範。一種是在感受到威脅時,就為保權力而找機會抵制、遏止、扼殺、破壞、摧毀;另一種以軟弱的姿態出現,卻為世界帶來生命、帶來希望,帶來愛。

《瑪》的主顯──三王來朝──情節是十分吸引的,當中元素包括有來自異國的訪客、一個邪惡的君王、宮廷陰謀、一顆神秘的星、珍貴的禮物以及一個新生嬰孩。但這些饒富藝術的成份可能會讓我們忽略了當中的更重要的細節:耶穌所面對的敵意、被這份敵意所牽連而受到無妄之災的人。與《路》相比,《瑪》的耶穌誕生敘述是充滿混亂、危險和痛苦的。

隨著代代相傳而慢慢被浪漫化了的故事,也有可能麻木了我們的心思,讓我們再感受不同當中的挑戰。其一,雖然基督信仰已經克服了去接受種族的不同,但其他的不同似乎仍使異己之線的顏色歷久未褪。我們究竟有多接納團體中的窮人?弱勢社群?以及在其他層面上與我們不同或在所謂邊緣中掙扎著生活的人?其二,即使本身是多麼美好的事,都有可能牽連其他人,我們如何可使別人少受無辜之苦?其三,我們能以甚麼方式確保身在領導之位的人(包括我們自己)仿效耶穌,為身邊的人帶來生機、希望和愛,而非為戀棧權位而找機會抵制、遏止、扼殺、破壞、摧毀?


但願在今天,所有人,尤其在受苦和在受壓迫的人,(特別從基督徒身上)能感受到上主救恩和愛的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