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7日 星期五

信德之父 『殺』子之徒

聖言啟航
乙年四旬期第二主日

信德之父 『殺』子之徒


梁展熙


  每年的四旬期第二主日,禮儀主題都是耶穌顯聖容。三部對觀福音對這件事的記載,雖有小異,唯仍有大同。除了耶穌的容貌當然的變化外,還有那道天外來音:「這是我的愛子,你們要聽從他!」(谷9:7)。這句話,聽起來威風得很。再加上衣服變得雪白和天上雲彩,這一幕似乎就在耀武揚威的樣子。這一切合起來,似乎更適合在復活節來讀。那麼,今天的讀經為正在四旬期中的我們有何意義?

  坦白說,甲乙丙三年的四旬期第二主日讀經中,我覺得這一年(即乙年)的讀經一與福音是最合襯的。一方面當然是學界的說法。天外來音中的「這是我的愛子」一句,似乎呼應亞巴郎獻子一幕開始時,天主所形容的亞巴郎與依撒格的父子情:「你的兒子、你所愛的你的唯一」(創22:2)。因此,基督信仰傳統上就有把耶穌比作《新約》的依撒格的想法。
亞巴郎獻子這一幕,相信大家都會覺得耳熟能詳。不過,若果大家只是藉過往參與彌撒的讀經來認識這幕的話,我奉勸各位定要自行翻開《聖經》再讀一遍。畢竟禮儀基於種種原因,常把故事中的不少部分刪去。今天的讀經一,算是一例。

  今天的禮儀這樣做,大概是因為我們的信仰傳統視亞巴郎信德之父,因而有意無意把亞巴郎獻子一段中與他無關的許多節都刪去了。我們習慣視亞巴郎為願意為天主連自己唯一的兒子,即那能夠令天主所許的萬世基業之諾成真的唯一途徑都甘願放棄的人,因此他成為信德之父、甚至萬民之父(見羅4:16-17)。

  不過話說回來,究竟亞巴郎有否加害自己的兒子呢?大家想必會對我這問題感到愕然。在這故事之後,依撒格仍有繼續在創世紀中出現,那麼亞巴郎怎會曾加害依撒格?對!的確如此。問題是,在禮儀略去了的第十九節中,作者只提到亞巴郎自己從山上下來,自己回到暫居地巴爾舍巴。這節原文用的動詞乃第三人稱單數!換言之,依撒格並沒有與亞巴郎一起下山!

  猶太傳統早就思考過這問題。第十一世紀的著名拉比勒士(Rashi)曾提出,可能在亞巴郎手執屠刀之時,天使來得太遲,為父者已手起刀落,割破親兒喉嚨。天使有見及此,在亞巴郎因被困公羊而分心之際,趕快把依撒格送往伊甸園,待三年之後他痊癒之後,再把他送回去【註一】。雖然這只是猶太教對聖經故事的通俗演義,並不足信,但也不失為一次值得欣賞的釋經嘗試。

  更重要的是,勒士提出了一點:亞巴郎傷害了依撒格。儘管亞巴郎可能沒有親手傷害親兒的身體,但無疑他是傷害了他的心靈,以及他們父子之間親情。他們不單沒有一起下山,而且自此之後,依撒格就再也沒有與亞巴郎對話過。可以說,亞巴郎既沒有失去依撒格,卻又失去了依撒格。

  話說回來,當我們專心地讀《馬爾谷福音》時,不難發現,《谷》筆下的耶穌與依撒格何其相似。至少,在四福音中最早成書的《谷》中,耶穌在十架上的最後一句話,並非「完成了」(若19:30)或「父啊,我把我的靈魂交在你手中」(路23:46)之類有種大功告成的成功感的說話,而是「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為什麼捨棄了我?」(谷15:34)。事實上,這大概是《谷》原來版本中,耶穌所說的最後一句說話(因為據學界考證《谷》原本終於16:8,及後的數節為後人所加)。雖然我不敢說《谷》作者會認為耶穌在復活之後會對天主懷有恨意;但我至少敢說,在他人生的盡頭,耶穌經歷過依撒格的錐心之痛。

  也許這才是耶穌顯聖容的真正意義,這也是為甚麼耶穌在顯過聖容──其實本義應該是改變容貌(transfiguration)──之後,馬上與三徒提起自己將會受苦受難的事(谷9:9;另見瑪17:9)。耶穌沒有選擇以《新約》的亞巴郎的身份出現,反而是以《新約》的依撒格的身份出現。祂沒有站在傳統視為英雄、視為偉人的那一方,卻站在身為受害者(儘管施害者是迫不得已)更同時被世界忘記了他曾受過錐心之痛的人的一方。也許這也是耶穌顯聖容對身處四旬期的我們的提醒。我們有否遺忘了被至親傷害過的人?我們有否慣於傳統或歷史所歌頌的偉人,而忽視了那些被此等偉人有意無意傷害了的無辜者?我們也許沒有能力、也沒有如此的不幸,如耶穌般去經歷這種事,但至少,正眼注視他們,是我們可以踏出的第一步。


【註一】:見Yaakov Culi, The Torah Anthology, Volume 2 (New York: Maznaim, 1977), 343-345.

救恩史的新一頁 天主放下了的弓

聖言啟航
乙年四旬期第一主日

救恩史的新一頁 天主放下了的弓


梁展熙

  每年四旬期的第一主日,讀經的主題都是耶穌受魔鬼的試探。但今年是乙年,福音選讀以《馬爾谷福音》為主幹,而《谷》又是四福音中最短的。因此,禮儀有意無意讓我們同時經驗到另一思想:時代的轉變。

  按《谷》所載,耶穌在受若翰之洗過後,馬上被聖神領到曠野,四十晝夜受魔鬼試探。《谷》作者並沒有像其餘的對觀福音的作者一樣交代試探的細節,而是直接交代緊接下來發生的事。此時,因為被捕,若翰已從他的公開生活中消失了。同一時間,在《谷》中,耶穌就正式開始他的公開傳教生活了。藉著耶穌正式的公開亮相,天主的救恩史就揭開了新的一頁。

  讀經一的情況也不遑多讓。由於世人暴戾,上主忍無可忍,決心以洪水滅世,好讓祂的創造重頭來過(創6:5-8)。在洪水退卻之後,天主就降下了今天的讀經一所載的祝福。這祝福是獨特的,在於:一)這盟約所包括的不只是人類,大地上有生息的萬物,都包括在內;二)上主完全地卸下了武裝。要理解這點,我們就要稍為看看翻譯的問題。我們慣用的譯本,把天主放在雲朵之上的東西譯作「虹霓」,但其希伯來文本為「qeshet」,即「弓」(bow)。順帶一提,英文的「rainbow」也來於此,大概是雨後會出現弓狀現象的意思。
如果大家花多點時間把洪水退卻後天主所說的話都讀一遍的話,就會發現,天主是明知人心即使在洪水之後也毫無改變,但仍決定讓世間生生不息(8:20-22)。從這角度來看,天主對人的恩情實在相當深重。也可算是在舊約歷史進程中,天主心意改變的一刻。

  但讀經二讓我們更深入的去看這件事。《伯多祿前書》的作者指出,天主不單包容了人的本性,不單放下了武裝,更為了人的本性而成了武力的受害者,為人而死(3:18)。《伯前》更點出,洪水事件只可救得了八個人,因為在天主的容忍下,只有真心真意對待上主的人才有得救的可能;不過,耶穌卻更進一步,主動地為人類而交出自己,希望的,只是人心的皈依。

  當然,基於種種原因,《伯前》似乎只以人為天主救恩的中心。但讀經一卻明白告訴我們,人類與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都是天主眼中的至寶。人的邪惡所挑引出的天主怒火,定會無辜殃及大地(8:21),但天主決心不再這樣作了。不過,今時今日,人類基於工業生產,以致為了自己的生活舒適方便,卻連天主都忍不心作的事也作了。大自然雖然逃得過天主的詛咒,卻逃不過人類的魔掌。


  相反,耶穌即使在受魔鬼試探期間,雖生活艱苦不便,卻仍能與野獸共處;又可同時與天使共在。藉著這樣的耶穌所展開的公開傳教生活,救恩史的最重要一幕已經上演。但我們並不僅僅是觀眾,我們每個人都是主角。無論在任何時空,天主都盼望著我們的皈依。換言之,就是交出真心地對待天主、人類大家庭中的彼此,以及大地上的一切生靈。

2015年2月13日 星期五

痲瘋之真患 在無伴終老 並孤獨一生

聖言啟航
乙年常年期第六主日

痲瘋之真患 在無伴終老 並孤獨一生


梁展熙

  時至今日,學界已幾乎一致同意,聖經中的「tsāraʿaṯ」和「lepra」(分別是希伯來語和希臘語,即今天讀經一和福音中所提及的皮膚病)並非我們一直認定的痲瘋病,而是泛指多種具傳染病的嚴重皮膚病(詳見今期《信訊》的「古經今讀」)。我之所以指出這點,並非想說古時身患此類病症的以色列人並不悽慘。相反,正正因為他們所患的,本非絕症(雖然仍是具傳染性的嚴重皮膚病),卻竟因上主之名被逐出家園、獨自在外生活。

  一方面,古時的生活比現在困難得多。現代人就算獨居,有電話有互聯網,若心感苦悶,可隨時聯絡三五知己,閑談暢飲;若突然發病,或出意外,要聯絡他人或醫院等公共機構醫治照顧,也非難事。但在古時,一個人在郊野生活,就是萬事得靠自己,也只有自己。這人等於被整個世界所拋棄。而按讀經一的意思,眾人拋棄的行動,是奉上主之名而行的。換言之,他不單是被整個世界所拋棄,就連創造他出來的造物主也擯棄了他。更甚的是,《肋未紀》中的律法更要求患者「穿撕裂的衣服,披頭散髮,將口唇遮住,且喊說:『不潔!不潔!』 」(13:45)。不少人認為此舉是要避免健康的人會去接觸這位患者。這點我同意。但此舉的另一個(副)作用是,長遠來說,患者想必會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是不潔的」的思想植入自己的思想中。再加上自己衣衫襤褸、披頭散髮,到最後就連自己也拋棄了自己。也許,這才是對患者最殘忍的加害。

  雖然把《舊約》中的上主定性為「鐵石心腸的判官」是太過武斷(尤其可與聖詠第廿三篇相對比),但至少按《肋》所描述的上主,也許如此。這也許反襯出福音中耶穌在見到『痲瘋』患者的反應:「有一個癩病人來到耶穌跟前,跪下求他說:『你若願意,就能潔淨我』。耶穌動了憐憫的心,就伸手撫摸他,向他說:『我願意,你潔淨了罷!』」(谷1:40-41)。我們可以直接作出兩點結論:首先,無論是那癩病人(=『痲瘋』病人)還是耶穌,都違反了(或至少沒有遵守)《肋》中所載的律法。其次,耶穌面對『痲瘋』的反應,是在整部《舊約》中從未見過的:「動了憐憫的心,就伸手撫摸他」。對於這位一直被世界、被(按《肋》所描述的)上主,甚至被自己所拋棄患者來說,耶穌憐憫地伸手觸摸他的一剎,想必是他從未想像過、從未得到過的。難怪《谷》作者會以此為救恩的象徵。

  當然,說福音中的這位患者拋棄了自己,也不完全對。儘管我想他大概曾經一度放棄過自己,但從他主動接近耶穌要求救治的一刻開始,他已對一切有希望:對世界、對天主、對自己。雖然福音作者並沒有交代耶穌動憐憫之心的原因:是世界拋棄了他、(律法中的天主)拋棄了他、他自己拋棄了自己,抑或只是因為他跪下來求他;但也許這一些都不重要,耶穌也沒有計較過這些。


  人生旅程有起有伏。有時人會感到自己被世界拋棄,被天主拋棄,甚至被自己拋棄。某程度上,這時候就人就像是患了『痲瘋』一樣:患者會慢慢被腐蝕,最終致死。但人生也許總有希望,至少福音中的『痲瘋』患者讓我們知道,只要仍對自己有希望,願意跨越由來以久的傳統規範,勇於尋求人生的希望。那麼,這希望的化身──耶穌──也不會被任何人設的規範所限,也會「動憐憫的心,伸手撫摸我們」。

2015年2月6日 星期五

人間的痛苦絕望 天主的國的曙光

聖言啟航
乙年常年期第五主日

人間的痛苦絕望 天主的國的曙光


梁展熙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大部分人都是勞動市場中的一員。尤其在七十年代後期環球資本主義全面右傾,趨於所謂的完全自由市場,社會亦慢慢習慣以人的生產力──或財富創造力──來衡量一個人本身的價值。因此,今時今日的人,很難不會在讀經一中約伯的問天中找到共鳴:「人的歲月,豈不像傭工的時日?」(約7:1b)。老實說,在今天的社會,引文中的「像」字,應改成「是」。想起來,當代的廣大打工仔大概會在某個失眠的夜晚分享著約伯的同一經驗:「我臥下時說:『幾時天亮?』我起來時又說:『黑夜何時到?』我整夜輾轉反側,直到天亮」(4節)。假若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這社會裏活得愈久,也許最後會得出約伯同樣有的結論:「我的日月速於織梭,也因無希望而中斷」(6節);甚至會認為生命本身就是無意義的:「雲散了,就走了」(7節)。

  面對著今天世界的這種病態,《約伯傳》第七章似乎只可能陪伴我們走向孤寂的盡頭,卻無法讓我們看到曙光。而這道曙光要等到福音時才出現。今天的福音選讀承接上主日的──耶穌在會堂裏驅魔。今天,耶穌來到西滿的家。家中有病人,即正在發燒的西滿岳母。有人向耶穌提起這位病婦(谷1:30),耶穌就馬上「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扶起她來,熱症隨即離開了她」(31節)。

  耶穌的治病與約伯的絕望有何關係呢?大家定會想起,約伯之所以會一夜之間一貧如洗兼百病纏身,只因撒旦(希伯來文「sātān」本義=軍事上的敵人、宮廷或法庭上的指控者)挑撥祂與約伯所致(見約2:1-10)。古希臘譯本把《約》和《匝加利亞先知書》中的「sātān」通通譯作「diabolos」。這字的本義是「誹謗者、中傷者」,慢慢發展出「邪魔」的意思(如英:diabolical;葡:diabólico)。如此,使約伯對人生突然絕望的撒旦,在耶穌面前不單無所遁形,更被禁聲:「耶穌治好了許多患各種病症的人,驅逐了許多魔鬼,並且不許魔鬼說話,因為魔鬼認識他」(谷1:34)。

  到此,我們也許仍未看出兩者的關係,因為還欠了拼圖的最後一塊。早在上主日的福音中,作者就似乎把耶穌的驅魔和宣講對等起來:「這是新的教訓,並具有權威;他連給邪魔出命,邪魔也聽從他」(谷1:27);《谷》作者在今天的福音中重覆同樣的做法(見38-39節)。重點是:耶穌的宣講是甚麼呢?在這兩主日的福音中,我們都找不到答案。不過,耶穌在谷中開口的第一句說話,就交待了一切:「時期已滿,天主的國臨近了,你們悔改,信從福音罷!」(15節)。


  的確,祂宣講的,是天國的臨近。坦白講,在《谷》中,耶穌並沒有具體指出天國是怎樣的。我們只可透過他所用的比喻來大致了解:是個天主的話不被撒旦所奪也不因財迷心竅而可成長結果的地方(見4:1-20)、是個種子不經意就茁壯成長的上天關顧(見4:26-29, 30-34)、是個末者為大的地方(見9:33-35)、是個屬於小孩子的地方(見10:13-15)、是個仗恃錢財的人要進去比駱駝過針更難的地方(見10:24)。可見,在天國是個讓天主的話開花結果的地方、是個不斷滋養萬物生長的泉源、是個讓弱小者好好生活的地方。因此,在這國度內,沒有為人類的指控者、誹謗者和中傷者預留地方,更沒有容納財迷心竅、恃「財」傲物、親生仔不如近身錢的心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