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人間說丈夫
王伯慶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宜長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讓我們隨著這首七律走回歷史,從中也許可以體會到中國文人依附權貴的無奈。
柳亞子先生是江蘇吳江人,生于1887年(一說是1886),清末秀才。1906年參加同盟會,1909年與高去病,蘇曼殊等合伙成立了革命文學團體“南社”,柳亞子任書記(秘書)。南社借詩詞交流鼓吹民主革命,在辛亥革命前後影響很大,也使柳亞子成了著名詩人。亞子先生曾任孫中山總統府秘書,抗戰時期與宋慶齡等人從事抗日民主活動,抗戰勝利後曾任“民革”中央常委、“民盟”中央執委,所以也是著名的左派政治活動家。
「飲茶粵海未能忘」。1926年5月,柳亞子到廣州去出席國民黨二大,那時他是中央監查委員,認識了時任國民黨中宣部代部長的毛澤東。兩人是才氣相當,政治理念接近,結為摯友。柳亞子在1929年有首詩中寫道﹕
神烈峰頭墓草青,湘南赤幟正縱橫。
人間毀譽原休問,並世支那兩列寧。
柳亞子注明詩中的「兩列寧」為孫中山和毛澤東,後來很多人認為柳公是慧眼識英雄。因為1929年時的共產黨被國民黨打得只剩下了“星星之火”,毛澤東在這個岌岌可危的政黨中還不是政治局成員,柳亞子的先見之明就特別難得,比“遵義會議”的曙光還早“露”了六年。
其實,這也許是文人相捧,「瑜亮同時君與我,幾時煮酒論英雄?」(柳亞子,1945)也是英雄惜英雄。回想當年的大學畢業贈言,你我這些阿貓阿狗不也是互相吹捧不遺余力嗎?誰又料到今日被老婆差前差後,打醬油換尿布?
「索句渝州葉正黃」。到了1945年8月,毛澤東赴重慶談判,與柳亞子再次見面。九月六日,毛澤東偕周恩來,王若飛一起登門拜訪柳亞子。應柳亞子要求,毛澤東把手書的舊作《沁園春‧雪》贈給柳亞子。柳亞子接詞後直呼「大作,大作!」,交與報紙發表。柳亞子也即席賦詩作答﹕
闊別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
彌天大勇誠能格,遍地勞民亂倘休。
霖雨蒼生新建國,雲雷青史舊同舟。
中山卡爾雙源合,一笑昆侖頂上頭。
「一笑昆侖」毛澤東勉勵柳亞子,「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毛澤東1936年寫成的《沁園春‧雪》在重慶發表後,山城文人爭相唱誦,一時洛陽紙貴。其中「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漢,只識彎弓射大雕」,更是兩千年風流一筆撂倒,霸氣橫掃千軍。「數風流余子,且看今朝」(原稿如此),蔣介石對其副官感嘆到「天無二日」。虛情假意的國共兩黨只剩你死我活的一拼了。
到了1949年初,逐鹿中原勝卷在握的共產黨邀請社會名流籌組中央人民政府,柳亞子受邀于3月18日抵北平。毛澤東3月25日從石家莊飛抵北平。「三十一年還舊國」。毛澤東感概萬千﹕1918年時他是北大圖書館月薪8元的助理員(教授是200-300元),31年星移斗轉,他再回北平時已經是開天闢地的「一代天驕」了。
想來毛澤東的老朋友柳亞子此時應該是歡呼雀躍了吧?不然。他一定看到了什麼,特別受刺激,3月28日他寫下了《感事呈毛主席》﹕
開天闢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
奪席談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煖。
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
這裏羅嗦一下我的理解,大概是說「毛兄你把天下是打下來了,但要我象有些人那樣盡說好話太難做到。依附權貴我也不比五鹿充宗那樣能干,才比馮煖我就該有相應位子。我原以為咱倆是過心的朋友,現在直後悔自己是作賤,等你打過長江後,我也該退隱到家鄉的分湖去了」。
有人說這是亞子同志向組織上伸手要官發牢騷嘛。我猜想,作者也許看到了社會名流們圍著主席爭寵,在新政權里排位上去了,而他似乎被冷落了。他回想起與毛澤東的長期交往,那才是“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的愫愫情懷,1929年他的「並世支那兩列寧」被認為是推崇毛澤東是中國領袖的第一聲。「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作者似乎有一份「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的哀怨。
「落花時節讀華章」。渡江戰役前夕的毛澤東接到這首詩會怎樣想呢?他一個月沒有回答,他真的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嗎?「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4月27日,毛澤東寫下了本文開頭的「七律」回答了柳亞子。「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宜長放眼量」,看來毛澤東了解不甘寂寞的知識分子們,無非是安排問題,不要急嘛。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讀到這里,柳亞子哀怨盡退,他立即回復表態﹕「倘遣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4月29日)。讀到這里,我真的忍俊不禁了。原來柳公舞劍,意在「名園」。
百廢待興,新生的紅色政權需要舊社會名流的幫助。5月2日(一說是1日),毛澤東又約柳亞子共游頤和園。這時的柳亞子感到「君恩浩蕩」,等候在頤和園東門外的柳亞子先生「像其他許多著名的民主人士一樣,柳亞子一邊同毛澤東握手,一邊舉著拳頭連聲說﹕『共產黨偉大!毛主席偉大!人民解放軍偉大!』」(衛士李銀橋)
平心而論,以柳亞子對毛的早年推崇之義,柳毛多年的摯友之情,二人私下游園,柳公“舉著拳頭”喊萬歲實無必要。
當事人毛澤東也吃不住了,他說﹕「都是老朋友,互相都了解,不要多夸獎了,那樣子不好相處」。又說﹕「人民偉大,包括你也包括我」。(衛士李銀橋)那時的毛澤東對于「萬歲」之聲還能表現出不習慣的羞澀。「奪席談經賽五鹿,說項依劉很自然」,知識界名流中的一些人也在努力幫助毛澤東培養“君臨天下」的習慣。
毛澤東也不食言,當年第一屆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時,62歲的柳亞子做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員。那時只有56名委員,名單中有中共高干,國民黨歸順軍政大員和各界頭面,柳亞子並列其中也算是「相期不負平生」。
熱血沸騰的人民委員柳亞子又提筆上陣了。1950年國慶觀劇,他填了兩首《浣溪沙》﹕
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躚。歌兒唱徹月兒圓。
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勝會喜空前。
白鴿連翩奮舞前。工農大眾力無邊。推翻原子更金圓。
戰販集團仇美帝,和平堡壘擁蘇聯,天安門上萬紅妍!
後一首詞的文采實在是砸了柳爺的牌子,我讀著就替他叫屈。現在有人嘲笑郭沫若晚期的詩歌象口號,沒水平。其實,詩歌一旦為政治服務,郭爺,柳公又何以脫俗呢?
到此,你也許會批評柳亞子「媚主」。其實,柳公多少有幾分真誠。公平地講,49年和50年時他還不知道後來的「反右」、「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也不一定了解早年「延安整風」的苦斗。他死於1958年,不知道他對「反右」的看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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