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5日 星期五

『無』止境的等待

聖言啟航
甲年將臨期第一主日

『無』止境的等待


梁展熙

「等(期)待」,是人生最熟悉不過的經驗之一。我們會等車、等船、等飛機、等成績表、等人、等儀式開始,等等。一般來說,要等上述人、事、物,都大概有個時間、人物、地點。簡言之,這份等待要有意義,就是最終要等的人、事、物,都依時依地出現、發生、實現。然而,歷代基督徒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情況卻有點不同。

「將臨期」(英:Advent;葡:Advento)來自拉丁語Adventus(=ad + venio=來到)。在聖經拉丁譯本的新約部分,「adventus」一字多用來翻譯希臘語「παρουσία」(音:parousia)。作為神學術語,「parousia」一字指的是耶穌基督的再度來臨。

耶穌只宣佈祂必定會再來,但祂將於何時再來,祂並沒有透露。換言之,基督徒的等待與一般的等待有些不同之處。其一,我們是在等一個定必會來,但不知何時會來的人物。其二,也更為重要的是,祂不只是來與我們每個人會面,祂的到來更是為世界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天主國的臨現。

讀經一引述了依撒意亞先知所描繪的「那要來的日子」,是沒有戰爭、沒有武力的世界:「大眾要把刀劍鑄成鋤頭,把槍矛製成鎌刀。各民族不再持刀相向,也不再整軍備戰」。對依撒意亞那一代以色列人來說,這就是上主的統治──理想的國度。

為甚麼依氏一代人會憧憬這樣的世界呢?這與當時當地所發生的事有很大關係。依撒意亞先知書所涵蓋的時期,從亞述帝國的興起(主前745年)開始直到亞述王散乃黑黎布圍攻耶路撒冷(主前701年)屬《依》一至卅九章;後有巴比倫帝國興起,充軍流徙於巴比倫(主前587-537年),在上主的「受傅者」(音:默西亞;45:1)波斯王居魯士治下回鄉屬《依》四十至五十五章;最後期待著有一天萬國將湧往熙雍朝拜上主屬《依》五十六至六十六章。雖然《依》的成書歷程橫跨三個世紀,但由處身較我們時代動盪得多的、來自耶路撒冷的依撒意亞(撰寫《依》一至卅九章者,又稱第一依撒意亞)所確立的神學主題,貫穿整部著作。由此看來,希冀一個太平盛世、萬國來朝的國度,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這充滿和平幸福的一幕,與耶穌在《瑪》中的描述相比,差距很大。耶穌較早前提到戰爭、饑荒、瘟疫、地震(24:7),甚至宇宙大災難(21節),日月失光、星宿殞落(29節)。當然,這樣繪聲繪影的說法,與當時盛行的默啟思潮不無關係【見兩週前本欄】;另一方面,也更直接地顯示出上主最終干涉此世時所帶來的斷裂,一切有新的開始。這一天來臨,將會是在大眾以為又是平平無奇的日子之中,驟然而至。

在耶穌的說話中,這種突兀感一直遞增:「那時,兩人在田間,一個將被接去,另一個被遺下;兩個婦人推磨,一個被接去,另一個被遺下」。(看似)正在做同一件事的、屬於同一階層、身為同一性別的人,結局卻完全相反。為何有此分別呢?當然,在往後的篇章,《瑪》作者交代了分別之所在:如何發展自己的天賦,尤其是如何對待和關心別人(24:45-51; 25:14-30;尤見25:31-46)。

的確,我們不只是在等人或等車,這段等待的時間可能佔據了我們一生,那麼我們就不可能像等人或等車一般,只是站著甚麼也不做,或者只在聽聽耳機中的音樂或玩玩手機。更好說,我們的人生就是這份等待。因此,既然我們在等待基督的來臨,以及隨之而來的永恆太平之世,我們在今生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不可傷己害人。所以保祿勸勉我們:「不可狂宴豪飲或淫亂放蕩,也不可爭鬥妒恨」;反而要透過我們的言行舉止來向別人宣示,將要來的國度是如何美好:「要生活得光明磊落,如同在光天化日行走」。

這樣的生活也許並不容易,但我們要記得基督徒的等待與一般的等待尚有一處不同:我們正在等待的祂,其實曾經來過,而且一直與我們在一起。因此,保祿才會說:「黑夜即將過去,白日快要來臨」。願將現的星光指引我們,畢竟:現在天空已非全黑,曙光快將出現。


2016年11月19日 星期六

『棄』權之君 『不忍人』的王者

聖言啟航

梁展熙

丙年基督君王節

『棄』權之君 『不忍人』的王者



在世界各國都在政制上走向民主(至少君主立憲)的今天,談及以至慶祝君主統治並不容易。然而,無論近東[以色列地區]或遠東[中華大地],在由君主專權統治的古代,都曾就理想的君王有所描寫。

《論語》談政的篇章一開首,就載有孔子說:「為政以德」〈為政第二〉,即以自身的德行來帶領和開導百姓。換言之,為君者必須具備高尚的德行。兩代之後,孟子藉推廣之法,讓孔子的德政進化為仁政。事實上,現在大家倒背如流的《孟子》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梁惠王上〉,後面還有一句:「天下可運於掌」。在另一處:「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公孫丑上〉。這裏的「不忍人之心」,意思是不忍心害人也不忍心別人受害之心,即所謂的惻隱之心,也就是仁心。換言之,為君者必須懷有仁心。簡言之,就是「內聖外王」。意思是:人的內在──包括道德、見識──都達到(幾乎)完美境界時,則可於外在世界運行權力、管治百姓。

當然,這是理想。事實是,歷史上大部分的君王都達不到以上表述,甚至有不少是暴君。中華先賢對此早有經驗。所以,當有人問孟子,為人臣者(周武王)可否起義弒君(商紂王)時,他答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這裏的『一夫』,並非一位男人,而是「殘害仁義者」的意思)。換言之,一個人的君王身份,不在於權位本身,而在於他是否有德行之,有否行仁義之政。

在《聖經》中,當以民要求要像其他外邦國家一樣,不只有民長,而要有君王。當然,君主集權有其優點。有一個皇朝體制,則國家的領導和權力會長期持續,在百姓時常有人馬首是瞻時,也不易常招外族來犯。另外,一個集大權於一身的人,能夠高效率地推行他的決策。但是,尤其後者,是有風險的,就是當君王視一自私利(欲)高於百姓利益之時。正如撒慕爾曾提醒以民:「那要統治你們的君王的制度是:他要徵用你們的兒子,去充當車夫馬夫……也要徵用你們的女兒為他配製香料,烹調食物;要拿你們最好的莊田、葡萄園和橄欖林,賜給他的臣僕;徵收你們莊田和葡萄園出產的十分之一,賜給他的宦官和臣僕;使用你們的僕婢和你們最好的牛驢,替他作工;徵收你們的羊群十分之一;至於你們自己,還要作他的奴隸。到那一天,你們必要因你們所選的君王發出哀號」(撒上8:11-18)。

無論如何,上主妥協了,對達味說:「你應牧養我的百姓以色列,作以色列的領袖」。然而,縱然他有文治武功,以色列民族也世代記著他與人妻通姦,並以權謀殺其夫。至於撒羅滿,因為加諸以色列民苦役,他的兒子猶甚(列上12:4),最終成了國家分裂的原因之一。

既然人間帝制弊多於利,我們為何仍慶祝基督『君王』節呢?原因主要在於,在耶穌所帶來的國度,祂縱居首位,但祂以自己的行動──登上十架──證明了祂的君權並不建基於武力,他的國度也不講求要國民為國家(其實是君王自己)犧牲自己的財產、血汗,以至生命。他並沒有以自己君王的身份而『超然』於他人,相反,即使他「從未做過任何壞事」,他也願意「受同樣刑罰」。因此,透過祂,「我們得了救贖,獲得了罪赦」。並由此,天主「藉著祂在十字架傾流的血,建立了和平,使天上人間的一切,都與天主重歸於好」。

這就是我們何以要慶祝我們順服於耶穌的帶領和引導。祂是富慈悲(不忍人)之心、祂德行和睿智都無人能及。祂既是至聖,也必然皇極。問題是,基督君王節的重點,更在於讓普世的人,尤其執掌現世政權的人,能夠明白這種君王,不只適用於來世,也是現世中最好的君王。因為這樣的統治,最能為世界帶來和平。事實上,已故教宗庇護十一世於1925年定立基督君王節,原因之一,就是希望世界能夠維持和平(Quas Primas通諭,1,8,9,19,20,22,24)。

2016年11月12日 星期六

寓末世於此生

聖言啟航
梁展熙
丙年常年期第卅三主日

寓末世於此生

    基督信仰包含著矛盾和張力,當中包括:此世與末世、今生與來生。假若我們只著眼於此世,或只重視來生的話,基督徒的生活就會失去平衡。當然,我們絕大部分的人都為在現世生存而奔波勞碌,但現世的終結──末世──卻是基督信仰的希望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不容忽視。

            聖經中的末世思想,來自當中的默示文體(apocalyptic literature)。默示文體在先知時代末期開始冒起,由於猶大國仍然淪為大國(巴比倫、波斯、希臘、羅馬)的附庸。因此,對猶太民族得救(復興)的渴望,日漸產生了強烈的敵我心態,並認為這已是超越一般(猶太)人的能力,必須由一位得到上主提拔(傅油)的人──默西亞──發起一場連大自然也參與其中的巨大戰爭來完成。這種默示心理,直到耶穌(羅馬)時代仍然蓬勃。

   雖然要把這末世思想與今天廿一世紀的世界觀銜接起來非常困難,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就可把末世棄如敝屣。原因很簡單,因為耶穌沒有那樣做。在四福音中,耶穌都以震懾人心卻又令人困惑的言辭來描述此世的終結。

   在福音中,耶穌說:「當你們聽到戰爭或叛亂的消息時,不用慌張,這些事必然發生在先,但尚未到結局。民族要起來互相攻擊,國家也彼此敵對,將會有大地震,並且,饑荒瘟疫隨處蔓延;天上還出現可怖的異像和巨大的凶兆」。事實上,這類事件在歷史中屢見不鮮,問題是,我們是否要在這類事件每次發生時,都就所謂的異像和凶兆解讀詮釋一番,繼而猜度計算末世是否要來。

            也許,最好的做法是,我們一方面要接受一個事實:我們所有人都要面對末世,無論此世會否在我們有生之年終結;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緊記,我們如何善度此生是相當重要的。行不義之事,對有需要的弱小置之不顧,這些事情絕對逃不過那要完成一切的天主的法眼。

   上主藉瑪拉基亞先知向我們指出祂要如何完成一切:「那日子就快來到,它熾熱有如洪爐;所有驕狂者和惡人都有如禾草;到了那日,必將他們燒盡滅絕」,但祂同時許諾:「你們是敬畏我名號的人,正義的太陽將為你們升起」。把這段話的訊息從默示文體『翻譯』成今天的說法,即:末世就是天主將具決定性地行動,使我們所有人都渴望的完全正義臨現於世的時刻。

            就基督信仰而言,由默示文體寫成的章節,都有關天主如何藉克勝邪惡使天主的國度實現的行動。答唱詠說:「[上主]要親自審判大地乾坤,以正義審判普世人群,以公平治理天下萬民」。這場要來的審判,並非毀滅,而是一個希望的承諾,希望人類成為正義的,遠離邪惡。教會以至所有基督徒的任務,並非因為邪惡而散播絕望,而是以尋常的行動來傳播希望。這就是為何《得後》作者,會在描述會發生在末世之前的可怕事件後(1:5-12),轉而談及一些看似平常不過的事。他提醒得撒洛尼人,他、息爾瓦諾及弟茂德在與他們一起時也辛勤工作,「從沒有游手好閒」。他要求得撒洛尼教會「效法」他。他所指的並非慈悲善工、傳教,或其他宗教活動,而是日常的工作。

   有些得撒洛尼人,以為末世已經來到或者快將來到,因而認定他們應該放棄日常生活(2:1-3)。由此可見,《得後》作者所講的:「誰若不肯工作,便不該吃飯」,並不可以用來針對現代的社會福利機制,反而是斥責那些認為等待末世較以基督徒的身份全情投入日常生活更為重要的人。


            《得後》作者勸勉得城的基督徒要「潛心工作,自食其力」。日復一日的勞碌工作,確實較撤手工作來計算猜度末世來得沉悶沒趣,但我們基督徒的召叫之一,就是透過喜樂地投身於每日工作、與身邊的人的關係,以及建立與天主的關係,為他人立下善度人生的表樣。為末世、來生作好準備的最佳方法,正正在於在今生、在當下心懷善願的做好每件事,為他人成為世界終結──末世來臨──全義的天主國的實現──的標記。到了那一天,天主的美善將充滿一切。

2016年11月4日 星期五

雖死猶生? 死而復生!

聖言啟航
丙年常年期第卅二主日


雖死猶生? 死而復生!


載於:澳門《號角報》2016年11月4日

梁展熙

我們慣見的,是法利塞人在與耶穌為敵,辯駁不斷。然而,他們至少在一個議題上,是立場基本上一致的:死後復活。相反,今天福音選讀中來挑戰耶穌的撒杜塞人,則完全不相信這回事。他們雖然來自同一猶太信仰傳統,但這傳統確實不是鐵板一塊。事實上,撒杜塞和法利塞兩派之爭,也有一段橫跨五百年的歷史。

話說主前537年波斯王居魯士攻陷巴比倫,下令讓曾被巴比倫流放異鄉的各族人民回歸本國,但他卻不准猶太君主復辟(即便只是藩屬)。由於沒有政治勢力的制衡,負責聖殿運作的宗教階層──司祭──的政治影響力日漸坐大。此時,由司祭及其聯盟組成了所謂的撒杜塞派。

一方面,因有與(波斯)帝國勢力勾結之嫌,撒杜塞派在猶太人民心中的認受性不高,甚至有所厭惡;另一方面,所有猶太人(包括散居於波斯帝國境內者)沒法經常前往只在耶路撒冷城中的聖殿;所以,他們漸漸定期於特定處所聚會(後來發展成猶太會堂),誦讀和學習猶太經典(≈ 舊約)。不消多說,猶太會堂就由經師和學者主導。他們就慢慢發展成法利塞派。

直到耶穌時代,撒杜塞派都主要由司祭組成。在政治上,他們與各代政權都『關係友好』;在宗教上,他們只視《五書》為經典。由於當中沒有任何關於復活的記載,他們對這想法嗤之以鼻。相反,法利塞派主要由經師和猶太經典學者(≈ 今天受過宗教專業教育的平信徒)所組成。在政治上,他們抗拒希臘化,算是社會中的知識份子,普遍受群眾支持。在宗教上,他們尊崇整套猶太經典(≈ 舊約),兼視口傳傳統為上主啟示。事實上,猶太信仰傳統中義人死後復活(見讀經一:瑪下七章)的概念,他們完全接受,照單全收。

言歸正傳。由於梅瑟律法中有此一條:「如果兄弟住在一起,其中一個沒有留下兒子就死了;死者的妻子不可出嫁外人,丈夫的兄弟應走近她,以她為妻,對她履行兄弟的義務。她所生的長子,應歸亡兄名下,免得他的名由以色列中消滅」(申25:5-6;另見創38:8)。因此,撒杜塞人向耶穌『挑機』:「曾有兄弟七人,第一個娶妻後,無嗣而終。第二個及第三個都娶過她為妻,結果七個人都娶過她,但都無嗣而終。那個婦人到了復活時,她究竟是七兄弟中那一位的妻子呢?」。

當中牽涉到的是所謂「轉房婚」(levirate marriage)。從《申》中可見(也見於轉房婚曾出現其中的所有文化),轉房婚的目的是為確保寡婦原夫的名(中國:姓)後繼有人,免致消亡。這是古人認為自己即使死了,但仍存活於世的做法;某程度上,這可說是一種『復活』,至少是雖死猶生。

從此看來,耶穌答案的首部分(34下-36節)針對的是撒杜塞人的謬誤,而不是一段愛情是否延續不到來生。耶穌指出,上主要人享有的復活,不是靠傳宗接代來維持。人非燈,因此人死既不如燈滅,人也不需要藉繼後香燈來延續自己的存在。從這意義上,那些堪當復活的人都不需嫁娶;從這意義上,他們「與天使相同;既是復活之子,也就是天主之子」。

耶穌答案的第二部分(37-38節),以《出》三章來回應撒杜塞人。這一點令古時的教父和今天的學者都驚奇。因為他們絕大部分都不認為這一章能直接用來支持死後復活論。事實上,耶穌也不是以直接引用,而是以引用後以理性推導方式來應用這章節的。首先,當上主在荊棘中向梅瑟顯現時,三位以色列先祖早已死了,不存在了。但那時的上主仍被稱為(事實上自稱為;見出3:6,15,16):「亞巴郎的天主、依撒格的天主和雅各伯的天主」。然而,如果他們三人早已灰飛煙滅的話,上主怎麼會以他們來稱呼自己?耶穌的推導可能是,既然上主仍以他們三人來稱呼自己,則此三人對上主來說,仍然有意義,仍然『存在』。從這意義上說,「無論生者死者,對天主來說,都是生活的」。耶穌由是說:「有關死人復活的事,梅瑟已在荊棘篇中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