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0日 星期六

置於死地而後生?

古經今讀
丙年常年期第四主日

置於死地而後生?

讀經一:耶1:4-5,17-19

            一般來說,想要了解一本書的梗概卻又不想花太多時間的話,讀開首和結尾是一種可行的做法──雖然我並不鼓勵大家去做這類要得到成果卻又不想全力以赴的做法。但反過來說,我們常在禮儀中跳讀一本經卷的內容卻從不看看其首尾也不可取。的確,禮儀只讓我們讀耶肋米亞先知的召叫一幕的首尾共五節而略去中間整整十二節,而且又略去了──不過一般人也會忽略的──如序言般首三節。但是由於一方面被稱為淚眼先知的耶肋米亞是我最喜愛的先知之一,而另一方面──而且更重要的──《耶肋米亞先知書》第一章可算是要了解耶氏其人及《耶》一書的關鍵,所以,本文我將花較大的篇幅,完整地淺讀第一章,並從中嘗試窺探耶氏其人、其心思及其時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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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來自本雅明地內阿納托特城的司祭,希耳克雅的兒子耶肋米亞的言行[錄]。【2】上主的說話[來]到他那裏,[是]在在阿孟的兒子、猶大君王約史雅的日子,即他為王的第十三年。【3】以及在約史雅的兒子、猶大王約雅金的日子,直到約史雅的兒子、猶大王漆德克雅[在位]的第十一年年底,直到[是年]第五個月,耶路撒冷被俘擄充軍為止。

            在行文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耶肋米亞受到來自天主的呼召和委派(4-10節)之前,是以第三人稱(=他)來介紹耶氏為何許人,他獲得天主召叫執行先知職務的時期,以及該項召叫為期多久的序言(1-3節)。這類序言,在不少別的先知書卷中也屢見不鮮(如:依1:1;則1:1-3;歐1:1;亞1:1;米1:1等)。很明顯,先知文學(=舊約中所有先知書卷的總稱)的編修者認為,對往後的讀者來說,知道先知書的內容所屬的個別歷史背景是十分重要的。而隨著書卷轉軸一次又一次的轉動,讀者將愈來愈明白到,耶氏身處的歷史時空,對以色列民來說,影響力是無遠弗屆的。

            留心讀第二和第三節的話,就會發現兩節所指的,分別是兩段獨立、不連續的時期。換言之,耶氏的先知職務曾一度中斷。特別值得留意的,是耶氏成為天主的代言人(=先知)的首段時期(主前627-626年)。當時可是猶大國內經歷一次國力中興的時期。由於長達一個世紀的猶大國受制於亞述帝國時期的結束所帶來的這次中興,使全國上下──尤其政治宗教領袖──都充斥著一種興奮到得意忘形的樂觀心態。畢竟,榨乾猶大國的財富、損害政治領袖名譽和形象,以及危害到以色列宗教傳統的,就是那來自亞述帝國的龐大影響力。而作為對這份外國勢力的回應,以色列民心中的南北國──以色列和猶大──作為上主他們的天主的選民的一體感甦醒過來,甚至令國內大部分人重申他們對上主天主的忠誠。

            鑑於耶氏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開展其先知職務,英籍舊約學者郝林文特(Clement, 1988:15)認為,耶氏心情想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只能接受那些促成猶大國宗教生活復興的人,另一方面,從他的早期先知說話中,我們可看出他對眼前所見的希望和樂觀心態並不放心。畢竟,希望和樂觀心態很容易化為自滿,甚至變成一種迷信,以為天主會一直保護猶大,無論猶大做出了甚麼事情也好。歷史最終證明,使猶大國覆亡的,正正是這份自滿的樂觀心態。不過,在真相揭曉之前,耶肋米亞卻要度四十年被孤立和被嘲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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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主的說話[來]到我這裏,說:【5】「在我尚未在腹中塑造你之前,我已認識了你。在你尚未從母胎[=子宮]中出來之前,我已祝聖了你。我已立定了你成為諸邦的先知」。【6】我說:「哎呀!上主我主啊!看啊!我不懂[如何]說話。因為我[只 / 仍]是個少年」。

7】上主便對我說:「[你]不要說,我[只 / 仍]是個少年。因為無論我為了甚麼派你去,你將要去;無論我命令你甚麼,你將要說。【8】[你]不要因他們而害怕。因為我[會]與你一起,去救走你」──上主的宣告。【9】上主便伸出祂的手,它[=手;或祂=上主]便觸碰了我的口。上主便對我說:「現在!我已把我的話放在你口中。【10】看啊!我已任命了你,就在這一天,在諸邦和眾王之上,去拔起和拆毀,去破壞和傾覆,去建設和栽種」。

            與其他先知的召喚敘述一樣,耶肋米亞先知的召喚(1:4-10)也當然是在該事件發生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寫成的。至於其寫作目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為他的先知語錄作導言。由此看來,在他首次經驗到天主的委派與這段文字寫成之間,大概相差二十年。當然,某程度上,這時差並不影響我們對這七節的基本理解:這段敘述揭示了貫穿其先知職務時期耶氏心中一直威受到的來自天主的權威、催迫和授權。而且,相必在那麼多年來,他也一直就此反覆思量。

            說到這裏,也許我們應先回看一下耶肋米亞的家庭背景。特別值得留意的,是他來自一個「本雅明地內阿納托特城的司祭」家庭(1:1)。年齡二十左右的年青耶氏,不大可能已開始在阿納托特的祭壇主持祭祀。當然,司祭的培育卻是很可能已經開始。更有趣的,其實是阿納托特城本身。要了解這城背後的意義,我們就要稍稍重溫達味聯合王國的早期歷史。

            在中國歷史裏,於在位皇帝年老之時,王儲爭位的情況比比皆是。在古以色列的情況也相似。話說在達味歸天之期將至之前,他與哈基特(譯名看不出是女士吧!)所生的第四子阿多尼雅欲自立為王,更得到司祭厄貝雅塔爾的擁護。當然,後來達味在巴特舍巴──撒羅滿之母(又看不出是女士吧!)──的慫恿下決定立撒羅滿為王。又當然,在權鬥下得勝的撒羅滿又怎會留下政敵的擁護者!於是,撒羅滿王革去了厄貝雅塔爾的司祭職,將他流放。至於流放的地點,正正就是阿納托特城(見《列上》第一至二章)。

   除了被這件權鬥事件殃及之外,隨著撒羅滿王在耶路撒冷建成聖殿,當中華麗的宗教儀式更使原本是在本雅明支派屬地的肋未人居城的阿納托特城,聲望便漸見消逝。此外,我們不應忽略的還有,本雅明支派和猶大支派本身的歷史傷痕。被來自猶大支派的達味篡位的撒烏耳王,就是來自本雅明支派的。的確,派系鬥爭不時有被誇大的情況,古今中外皆然;不過,從本雅明支派的城鎮當時已落入猶大國之手看來,內部有矛盾並非不尋常。

         耶肋米亞就是在這種帶有抗爭和怨憤(儘管未必強烈)的政治環境之下長大。因此,郝林文特認為(17),他大概不會相信來自耶路撒冷的政治決策或宗教儀式是絕對正確,神聖不可侵犯的。相反,他很可能很早就學會看穿當下宗教及政治事件背後的真相。他也許是會以自己國族文化的原始──來自梅瑟和出谷時代──的見解和原則來判斷眼前之事是否正當。

            因此,郝林文特提出(18),耶肋米亞認為自己自出娘胎就必須成為一個以色列和列國的先知,與他在本雅明支派屬地的阿納托特城的司祭家庭出身,就是天主一早命定的重要因素。

            在召叫敘述之中,耶肋米亞與天主之間的對話,相對就簡單得多。那是個在先知文學中常見的模式。天主召叫,候選人以自己力有未逮為由婉拒;天主再召叫,堅持祂將補充候選者能力的不足,並常在其左右以支持和保護他;最後,候選人經幾番婉拒未果後,最終接受。當然,對耶氏自己來說,那場對話真實得到:「上主便伸出祂的手,祂便觸碰了我的口。上主便對我說:……」(1:9)。

            不少學者執著於要分辨出這描述中有多少是真正的神視,有多少是為求把不可描述的宗教經驗用文字表達時被迫採用的意象,又有多少是耶肋米亞自己內心的感覺。但是,某程度上,這些問題都是次要的。至少,對耶氏自己來說,這份經驗最要緊的訊息是:天主已把成為一個先知的權威和力量給了他。

            這段的結束,是天主交托給耶肋米亞的兩手任務。一方面,耶氏要成為惡耗先知,替上主傳達祂所作的裁決,把一切連根拔起、夷為平地。另一方面,他又要成為復興和重生先知,把上主的希望和保證帶給人民,把將來如種子般播下,來等待一場潤澤蒼生的綿綿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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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上主的說話便[來]到我這裏,說:「耶肋米亞!你看到甚麼?」我便說:「我看到一條杏樹柄」。【12】上主便對我說:「你看得好。因為我一直留意著,讓我的說話成[事]」。

13】上主的說話便第二次[來]到我這裏,說:「你看到甚麼?」我便說:「我看到一個煮沸了的鍋,它的面從北面[來][*1]」。【14】上主便對我說:「從北面將有惡耗被打開,降臨到所有居住在這地上的人。【15】因為,看啊!我將呼召來自北方的所有部族──上主的宣告。他們要來,各自把其御座置於耶路撒冷城門前、在她[=耶路撒冷]的所有圍牆上,以及在猶大的所有城鎮中。【16】我將告訴他們我就他們的惡行[所作]的裁決。那就是,他們離棄了我,他們向其他神祗獻祭,他們膜拜他們雙手的製品。

[*1]希伯來無動詞句子(verbless clause)「ûp̄ānāyw mippnê ṣāp̄ônâ」(lit. and its face[s] [is] from the face[s] of [the] north)。

            接下來的,是能夠總結耶肋米亞的早期宣講的兩個神視。第一個是杏樹芽幹,正在發芽生長,是春天來臨的先兆。第二個是正煮沸了的鍋。至於這些神視是何時發生,是在他經驗到天主召叫之後馬上發生,還是一段時間之後,文中並無說明。無論如何,這兩個神視所傳達的,是天主對以色列的想法,即使在耶氏開始其先知職務二十年之後都一直沒變。至於這兩個神視的完整意義,就要到具決定性的主前605年,巴比倫王拿步高即位,就不再模糊了。當時,埃及敗在巴比倫之手,猶大國已無力招架巴比倫。對這個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新威脅,災難來自北方的說法就更具迫切性。

            這兩個神視其實也別具意義。特別是第一個,其字面意思(尤其各中譯文的)與實際意思大相逕庭。由於上主委派耶肋米亞的是兩手任務,而第一個神視又看似與春天有關,難免令不少人以為這是個帶有正面意思的神視。沒錯,一株正在發芽生長的杏樹幹,確實是春天來臨的先兆。不過,這比喻所要比的,並非視覺圖像,而是聽覺聲音,即「雙關語」(粵:諧音)。杏樹的希伯來文是「šāqēd」,寓意天主一直留意著(šōqēdwatching, being vigilant)使祂的說話(無論承諾或懲罰)兌現──同時要留意希伯來文本原始傳統是只留輔音(聲母)的,即「š-q-d // š-q-d」。換言之,誠如郝林文特所言(20),這神視的真正意思是,人們對──政治上的或生活環境上的──春天出於自然的期盼,蒙蔽了他們的雙眼,讓他們看不到天主的懲罰和政治軍事上潛在危險的警號。相反,天主卻一直注意著,如果人們沒有讓祂的說話成事──履行祂的誡命,那麼祂就會親自讓這些話兌現──執行懲罰。

        至於第二個神視,含義大抵上較簡單,但細節上仍是不清楚的。究竟這鍋是如何面對北方呢?是正對北方,還是背對北方?不過,在耶肋米亞神視中上主接著的解讀(14-15節),為我們解釋得一清二楚。耶路撒冷,以至整個猶大國,都將受到軍事攻擊,而耶城將被圍困。儘管解讀都並無明確指出結果,但線索都指向一個命運:兵敗城破。這推斷的理據是,以色列民既已離棄了天主,那麼將要發生的事想必是嚴重的天罰。學界唯一的問題是,耶肋米亞怎麼如此篤定敵軍「來自北方」?

            學界當然就此提出過不少答案,但篇幅所限,容我只提出最有說服力的一個。此說認為,耶肋米亞之所以堅持威脅國土安全的危機來自北方,是要挑戰他的同胞毫無節制地慶祝亞述的國力衰落。不少以色列民當時相信,他們──甚至他們的子孫──將不會再有眼看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武裝部隊在自己的土地上搶掠、洗劫和壓榨。耶肋米亞一心想要警告的,正正是這份開心得太早的、判斷失據的樂觀心態。當然,從《耶》一書的編修者,以及其讀者對象的角度來看,一切已經發生,不可逆轉;而敵軍的身份也早已知曉。但從耶氏本身的人生經驗看來,這敵軍的身份,他最早也應在主前605/4年登位,並從埃及手中把猶大國的控制權搶過來之後,才漸見明確。

            當然,對今時今日的我們來說,這種政教不分的世界觀是相當陌生的。不過,在古時,莫說政教,根本生活很多方面都是合起來看的(又或者可說是混為一談的),如巫醫不分也是一例。所以,順帶一提,閱讀聖經時,切忌把我們的世界觀有意地加諸到聖經作者的世界觀上;而為免無意識地這樣做,我們在閱讀聖經時,就需要主動花心思去了解聖經的歷史背景,來彌補我們讀者與聖經文字之間的歷史文化──也就是時空──之間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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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至於你,你要束起你的腰,你要站起來,你要告訴他們我命令你的一切。不要因他們的面容而驚恐,否則我要在他們面前使你驚恐!【18】至於我,看啊!在這一天,我要使你成為堡壘,成為鐵柱,成為銅牆[複數],以抗衡這整片土地:猶大的諸王、她的眾首領、她的眾司祭,以及這地的人民。【19】他們要與你開戰,但他們不能戰勝你。因為我與你的一起──上主的宣告──去救走你。」

            在耶肋米亞的召叫敘述,以及總結出他早期先知職務的二個神視之後的,就是這三節天主親身對耶氏下的指令。不過,與其說這番話是天主對耶氏說的,倒不如說這是對讀者說的《耶》最後導言。隨著《耶》一章章的揭曉,我們會看著耶肋米亞飽受自己同胞的指責,好像被敵軍重重圍困的城池。他要面對的,根本就是自己國家的整個領袖階層:「猶大的諸王(大概是指三朝君主)、她的眾首領、她的眾司祭,以及這地的人民」(18節)。當他們發現耶氏要講的,是他們感到刺耳,聽不進去的反對聲音時,他們將群起而攻之。不過,他們不會得逞。畢竟,耶肋米亞所說的,是天主的話;他所站的,是天主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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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知文學的一大特色,是當傳統政治建制、宗教道統日漸腐敗,流於追逐政治權利和榨取民脂民膏的時候,他們也再聽不到天主的聲音。此時,天主的聲音就會藉宗教道統以外的人發聲。這也有點像孔子所說的「禮失求諸野」。因此,教宗方濟各在去年十月家庭主教會議結束時提出讓教會成為羅馬主教、各地方主教,和全體教友一起同行(synodaltogether, on the same way)的教會,是有效避免上述現象的良方。

            此外,雖然這裏的天主看似嚴厲非常,甚至有點殘忍──畢竟讓一個國家覆亡,一定有人命死傷,不過,天主卻為這國家留有一絲希望。在連根拔起過後,祂要重新裁種。天主從來不是會趕人入絕路的,雖然祂有時會強迫人們去改變,而改變很多時候是痛苦的,尤如要將舊有的自己連根拔起一樣。不過,只要經過了那場痛楚,就有重新生長的一天。而這,就是天主的慈悲。

            願上主祝福你、守護你,願上主使祂的臉光照你,施恩於你,願上主仰起臉眷顧你,賜你平安!(戶6:24-26

梁展熙

參考書目:
Clements, R. E. Jeremiah. Interpretation, a Bible Commentary for Teaching and Preaching. Atlanta, GA: J. Knox Press, 1988.
Koehler, Ludwig, Walter Baumgartner, M. E. J. Richardson, and Johann Jakob Stamm. The Hebrew and Aramaic Lexicon of the Old Testament. Leiden; New York: E.J. Brill, 1999.

原載於:信訊雙週刊第2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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