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自言自語》魯迅

《自言自語》魯迅


水村的夏夜,搖著大芭蕉扇,在大樹下乘涼,是一件極舒服的事。
男女都談些閒天,說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謎的猜謎。
只有陶老頭子,天天獨自坐著。因為他一世沒有進過城,見識有限,無天可談。而且眼花耳聾,問七答八,說三話四,很有點討厭,所以沒人理他。
他卻時常閉著眼,自己說些什麼。仔細聽去,雖然昏話多,偶然之間,卻也有幾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
夜深了,乘涼的都散了。我回家點上燈,還不想睡,便將聽得的話寫了下來,再看一回,卻又毫無意思了。
其實陶老頭子這等人,那裡真會有好話呢,不過既然寫出,姑且留下罷了。
留下又怎樣呢?這是連我也答復不來。
中華民國八年八月八日燈下記。

火的冰

流動的火,是熔化的珊瑚麼?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要燙手。
遇著說不出的冷,火便結了冰了。
中間有些綠白,像珊瑚的心,渾身通紅,像珊瑚的肉,外層帶些黑,也還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便要火燙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們沒奈何他,他自己也苦麼?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

古城

你以為那邊是一片平地麼?不是的。其實是一座沙山,沙山里面是一座古城。這古城裡,一直從前住著三個人。
古城不很大,卻很高。只有一個門,門是一個閘。
青鉛色的濃霧,捲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少年說,“沙來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這樣的過了三年和十二個月另八天。
少年說,“沙積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罷。”
老頭子說,“胡說,沒有的事。”
少年想開閘,可是重了。因為上面積了許多沙了。
少年拼了死命,終於舉起閘,用手腳都支著,但總不到二尺高。
少年擠那孩子出去說,“快走罷!”
老頭子拖那孩子回來說,“沒有的事!”
少年說,“快走罷!這不是理論,已經是事實了!”
青鉛色的濃霧,捲著黃沙,波濤一般的走。
以後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開沙山,看看古城。閘門下許有一個死屍。閘門裡是兩個還是一個?

螃蟹

老螃蟹覺得不安了,覺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蛻殼了。
他跑來跑去的尋。他想尋一個窟穴,躲了身子,將石子堵了穴口,隱隱的蛻殼。他知道外面蛻殼是危險的。身子還軟,要被別的螃蟹吃去的。這並非空害怕,他實在親眼見過。
他慌慌張張的走。
旁邊的螃蟹問他說,“老兄,你何以這般慌?”
他說,“我要蛻殼了。”
“就在這裡蛻不很好麼?我還要幫你呢。”“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裡的別的東西,卻怕我們同種麼?”
“我不是怕同種。”
“那還怕什麼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波兒

波兒氣憤憤的跑了。
波兒這孩子,身子有矮屋一般高了,還是淘氣,不知道從那裡學了壞樣子,也想種花了。
不知道從那裡要來的薔薇子,種在乾地上,早上澆水,上午澆水,正午澆水。
正午澆水,土上面一點小綠,波兒很高興,午後澆水,小綠不見了,許是被蟲子吃了。
波兒去了噴壺,氣憤憤的跑到河邊,看見一個女孩子哭著。
波兒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哭?”
女孩子說,“你嘗河水什麼味罷。”
波兒嚐了水,說是“淡的”。
女孩子說,“我落下了一滴淚了,還是淡的,我怎麼不哭呢。”
波兒說,“你是傻丫頭!”
波兒氣憤憤的跑到海邊,看見一個男孩子哭著。
波兒說,“你為什麼在這裡哭?”
男孩子說,“你看海水是什麼顏色?”
波兒看了海水,說是“綠的”。
男孩子說,“我滴下了一點血了,還是綠的,我怎麼不哭呢。”
波兒說,“你是傻小子!”
波兒才是傻小子哩。世上那有半天抽芽的薔薇花,花的種子還在土裡呢。
便是終於不出,世上也不會沒有薔薇花。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躺在床上,喘著氣,臉上很瘦很黃,我有點怕
敢看他了。
他眼睛慢慢閉了,氣息漸漸平了。我的老乳母對我說,“你的爹要死了,你叫他罷。”
“爹爹。”
“不行,大聲叫!”
“爹爹!”
我的父親張一張眼,口邊一動,彷彿有點傷心,——他仍然慢慢的閉了眼睛。
我的老乳母對我說,“你的爹死了。”
阿!我現在想,大安靜大沈寂的死,應該聽他慢慢到來。
誰敢亂嚷,是大過失。
我何以不聽我的父親,徐徐入死,大聲叫他。
阿!我的老乳母。你並無惡意,卻教我犯了大過,擾亂我父親的死亡,使他只聽得叫“爹”,卻沒有聽到有人向荒山大叫。
那時我是孩子,不明白什麼事理。現在,略略明白,已經遲了。我現在告知我的孩子,倘我閉了眼睛,萬不要在我的耳朵邊叫了。

我的兄弟

我是不喜歡放風箏的,我的一個小兄弟是喜歡放風箏的。
我的父親死去之後,家裡沒有錢了。我的兄弟無論怎麼熱心,也得不到一個風箏了。
一天午後,我走到一間從來不用的屋子裡,看見我的兄弟,正躲在裡麵糊風箏,有幾支竹絲,是自己削的,幾張皮紙,是自己買的,有四個風輪,已經糊好了。
我是不喜歡放風箏的,也最討厭他放風箏,我便生氣,踏碎了風輪,拆了竹絲,將紙也撕了。
我的兄弟哭著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著,以後怎樣,我那時沒有理會,都不知道了。
我後來悟到我的錯處。我的兄弟卻將我這錯處全忘了,他總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我很抱歉,將這事說給他聽,他卻連影子都記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阿!我的兄弟。你沒有記得我的錯處,我能請你原諒麼?
然而還是請你原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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